胡森祠堂
胡森应该想不到,自己当年为了守护父亲胡汉而造的草庐,几乎差不多的位置,400多年后,他们的后代依然执拗地守在这里,守护着400多年前的他。
胡家的守墓,应该从“太公”胡森开始讲起。
胡森是个孝子
建墓按照标准的昭穆葬法
胡森生于1493年8月22日,卒于明嘉靖甲子(1564)二月初九,活了72岁,很长寿。
他字秀夫,号九峰,显然,他太爱这座家乡的九峰山了,出的诗文集也叫《九峰先生文集》,还为眼前这座山,定制了很多诗:“满路林光晨霭合,一川花气午烟开”(《九峰岩》)。
眼前的胡公墓,正中间最高的这座,并不是胡森的,而是他的父亲,胡汉。
胡森的父亲40岁因病失明,10年后,胡森中举,再过6年,中了进士,那年他28岁。
胡森至孝,为官时都带着父母到任。母亲在他任上去世。后来,胡森辞官,回到九峰山下,悠游20多年,再也没有出去过,就是为了侍奉失明的父亲。直到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父亲去世,享年84岁。
此时的胡森也已57岁,父母离去,他的长子胡文炳,也早逝了。眼前的这座胡公墓中,其实还安睡着胡文炳。
这座墓,是什么时候建的?
胡森亲自为父亲撰写的墓志,帮我们找到了这个时刻——1551年,墓建成,守墓应当也自此开始。
我们暂时没有找到坟图,但根据金华二中老师、地方文史整理和研究者高旭彬提供的墓略,胡森墓的布局还是一目了然——
汤溪明嘉靖年间胡森墓,并排一共有六穴:正中间两穴,左一为胡森生父胡汉,右一为胡汉妻王氏;左二为胡森,右二为胡森妻丰氏,分列正中两穴(胡森父母)左右;左三为胡森早逝的长子胡文炳,右三为文炳妻龚氏,分列左右最外侧。
这就是标准的所谓“昭穆葬法”。
什么意思?
始祖居中,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郑嘉励曾写过,昭穆的理解,有狭义和广义之分,通俗点说,就是要讲尊卑次序。北宋大儒程颐有感于当时“不分昭穆,易乱尊卑”的状况,在《葬说》中提出了“昭穆葬法”:“葬之穴,尊者居中,左昭右穆,而次后则或东或西,亦左右相对而启穴也”,这个严格的规定,在南宋极为罕见,但明代胡森墓的位次排列,分毫不差。
57岁的胡森遵守丧葬制度和丧礼的所有要求,根据《明故南京鸿胪寺卿胡公行状》记载,他睡在草席上,头枕着土块,住在草房子。这种草庐,也就是墓庐,专门建在父母墓旁边。
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描写胡森守墓的细节。
现代社会里坚守着一份古代的职业
守墓人说“只凭自愿”
现在年轻人可能已无法想象,守墓在古代是一份职业。
郑嘉励说,守墓,无金钱酬劳,但有墓田,田租收入,可以保障温饱,还能供奉墓祭。有些地方,守墓人习惯将墓田称为“一亩三分地”。这是笼统的谦称,事实上,当其盛时,胡森墓地附近的墓田,面积远大于此。只要年成不太坏,在传统社会,守墓是相当稳定的职业。
高旭彬说,在中国古代,为了表达亲人对亡故的家人或尊长的哀思,很早就有“庐墓”的制度。即在亲人的坟墓边搭个草棚居住,看守一段时间,以示不舍之意。延及后来,父母亡故后子女守孝三年以成定规,“庐墓”的事迹更层出不穷。明清时期,一些地方的望族对家族墓地管理有方,会委派专人看守,有些是外姓的受雇佣者,有些是本族成员。这在从前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过,随着旧的宗族制度瓦解,守墓人就难寻了,像胡如英这样一家守墓人的状况,在中国差不多是孤例了。
现代社会,胡家人还在继续这样一种古代职业。
胡森之后的几代人,是如何守墓的,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我和郑嘉励两个“外人”,很想从胡家人的世代守墓中,了解整个守墓制度是怎么样的,从历史纵深处,把这个守墓的故事连贯起来。
比如如何选择后人?东阳有过一个例子,一个康熙年间的祖墓,曾交给异姓人守,生计好了之后,他会把这个行当交给另外一个异姓人。
比如关于坟田,有多少面积?父亲胡如英回忆,以前山上有62亩,5块2毛一亩,租用给镇里,租用期是50年。为了守墓,还有两亩山留着自己种种菜,种种番薯。后来,墓田不再专属于胡家,分到了三个村庄里。
我们希望从“理性”“文献”的层面,倒推、填补这个守墓的故事。
但很难。
这种难,也是我们的困惑,胡家人对于太公,对于胡氏家族,并没有太多研究,也不在乎任何规则,守墓,对于他们,很单纯,只有四个字——世世代代。
“到我爸爸,说不清是第几代,就是这么代代传下来的。”儿子胡益源说。
“我们这是祖业,就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父亲胡如英再次强调。
胡益源说,长子次子也没有明确的规定,“就像现在,我和哥哥两个人,就一起守着。”
那有没有具体的守墓职责?
没有。胡益源说,小时候,胡家后人会到家里看望父母,喝口水,再去上坟,还有考上大学的年轻人,也会过来祭祖。每年正月初一,大家先到我们家,由我爸爸陪着一起去祭祖。
我们守墓的人没有这么多规矩,都是自愿。儿子又强调了一次。
记者手记
守墓的忠诚
来自最朴素的愿望
胡如英一家,是在动用肉身抵御这个时代的洪流。
我和郑嘉励带着不同的预设来到这座墓——
他认为,这家人对于守墓制度,对于胡森家族,一定研究得很透,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想写的是,在城市生活工作的胡益源和他的家人,年轻一代对于守墓这件事,绝不会和老一辈有着同样的意愿和“忠诚”。矛盾在哪里,他的父辈必定是最后一代守墓人。
事实是,我们都想错了,胡家人坚决否定“最后一代”的定义,这样的字眼,让他们觉得委屈,才会纷纷在郑嘉励的公号上留言,维护家族,维护那份责任和忠诚。
想象中的选择题并不存在。
胡益源不善表达,他口中频繁出现的“大词”:责任、传承、世代相守、敬业。让我们一度很疑惑,也害怕是否是一种刻意引导。
可最后,我们还是错了。
时代并没有过去,只是现在的我们对于那样的生活已经不再相信了:一种传统的满足,人的朴素愿望,终极愿望,只是安安稳稳,知足常乐,从一而终。
说到底,都是一些大词,是常识,也是真理。
参考书目
《九峰先生文集》明胡森
《“青阳胡”——明清汤溪县属第一望族》高旭彬
《守墓人》郑嘉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