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手指下的争夺战
2021年9月29日，合肥推出长三角首个针对银发群体的沉浸式防骗展。视觉中国供图
一场民警和骗子的博弈已经到了短兵相接的阶段。
为了反诈，有民警把微信昵称改成名字加“网贷刷单快递理赔都是诈骗”。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的男警官拍情景剧，戴假发反串“网恋女友小甜甜”，“骗你感情还骗钱”。国家反诈中心做默剧、动画片，“刘三姐”“阿牛哥”上阵教你避雷，“鸭大婶”“熊大强”受骗后现身说法，还演变成了连续剧。杭州钱塘新区搬帅哥特警出街，合影没问题，唯一要求是扫码下国家反诈中心App。
挂在墙上的横幅告别文绉绉的官方语言，一句句大白话直击灵魂，“裸聊前先问自己，身材值不值得与美女‘坦诚相见’？”某公安局发出“心态崩了”的接地气通告，“别瞎聊了，别瞎刷单了，别瞎投资了”，一连用好几个emoji表情强调。反诈标语还贴到了鸡蛋壳、肉饼袋、奶茶杯上，实现老中青三代“精准投放”。
河北省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反诈中心的反诈民警陈国平以“反诈警官老陈”的名字火了。为科普反电信诈骗知识，他到处找搞笑主播PK，惯用那句熟悉的开场白，“我是反诈主播，请问您是什么主播？”
他遇见过“西厂公公”“孙悟空”“女装大佬”，因为穿警服，连到他的主播通常在打开屏幕的瞬间一哆嗦，说话也磕磕巴巴。他趁机安利一句，“您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
火了后，他一度宣布暂别直播圈——原因很复杂，有人质疑他“穿警服直播”的合理性，有人怀疑他有商业目的等。但仅仅10天，他又回来了。因为有骗子已经开始冒充他行骗，他必须站出来告诉大家“真的他”在这儿。
民警勇猛激进背后，是电信诈骗这些年的攻城略地，光是去年，全国公安机关一共破获了25.6万起电信网络诈骗案件。在一些地方，电信诈骗类警情甚至占到所有刑事类警情的一半。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发言人臧铁伟表示，电信网络诈骗犯罪活动已成为当前发案最高、损失最大、群众反映最强烈的突出犯罪。
在警方打掉的诈骗窝点中，有人挤在大通铺上，电脑上贴满“冷静”和“暴富”；有人握着“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锦旗合影，每晚积极参与复盘及反思。还有一个窝点的白板上直接写明，本周目标50万元。
你也许抱怨过自己被工作压榨，但看完他们的KPI发现最苦的不是“加班狗”，可能是从事电信诈骗最底层的“狗推”。他们手里一本“杀猪”攻略有上百页，一份剧本连何时叹气和停顿都标记得清清楚楚，背后的书架上还堆满口才和心理类书，一帮人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对付你一个。
于是，民警跟着下沉。就连“双十一”前，淘宝逛逛上线了新功能“种草机”也没被放过——全国多地的民警打入这里，录视频给用户“种草”国家反诈中心App。天津民警打快板，上海民警唱Rap，都说蜜雪冰城主题曲洗脑，就有警花改编了一曲，个个都成了表演艺术家。
不得不感叹一句，就连这一行也开始“卷”了。能玩梗，说明背后是走心了。可以无意在线上线下多个场景看见相关内容，表示反诈宣传追着人们渗透进生活场景了。
这样的宣传，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我走进办公楼大厦，远远就瞧见物业在墙上贴了红底白字的反诈通知，每句套路介绍的末尾都是感叹号。今年夏天，我接到个诈骗电话，之后来自警方的提醒短信接连不断地涌进手机。
这还不够。一天早晨7点，我在床上睡眼惺忪地又接到警方来电提醒，我再三说绝没转账，对方还是放大音量极严肃地重复着注意事项，突然有被审讯味儿了。那时我正在外地出差，一个人在酒店放下电话，在拉着窗帘黑漆漆的房间里冒冷汗，知道了，怎么也不能转钱。
总有人认为，电信诈骗离自己很远。一位喜欢弹唱的女博主30分钟被骗了16万元，录视频声泪俱下地谈经历和反思。令人遗憾的是，不少评论“高高在上”地指责受骗者，顺便秀了把智商优越。
这可能是种“幸存者偏差”。用杭州某民警的话说就是，“人在被叫醒之前是睡着的”，毕竟每个受害者都认为自己绝不可能上当。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的《新形势下电信网络诈骗治理研究报告（2020年）》显示，90后受骗数量超其他年龄段人数总和。大数据得出了结论，自诩懂网络的年轻人反而正是受骗的重灾区。
别小瞧了骗子的实力，时代变了，以前的套路是装熟人借钱，扮儿女出事，现在是一环套一环，有民警给受害者做笔录都快被绕晕了。
移动支付、人脸识别和大数据兴起，摄像头随处可见令人无处遁形，原本豪横的盗窃者和抢劫犯也得告别传统行业琢磨转型了，说不定“互联网化”就是最可行的出路，干脆一头挤进电信诈骗，于是骗子们有时候比你还勤奋。
骗术的进化和迭代似乎从不拖延。有人总结出当前盛行的60种电信诈骗方式，点开发现真是无孔不入：谎称医保出现异常的、设置领助学金陷阱的、被告知丢了快递的、冒充房东收租金的、用结婚请柬钓鱼的，等等，总有几个场景你必定经历过。骗子可能比你爱看新闻，巴黎圣母院着火，就有人假借官方的名义发起捐助诈骗。
各类线上软件多了，信息泄露的方式也跟着多了。单就快递而言，有媒体调查显示，下单当天，你的信息可能就被卖给了电诈分子。这年头，骗术都是“定制化”的。世界上最了解你的可能不是朋友圈相互点赞的好友，倒是那些偶尔打来电话的骗子。你已无处可躲。
发展迅猛的新技术，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新死角。虚拟的沟通取代了现实的碰面，也给电信诈骗提供了藏匿的空间。从前粗糙的诈骗网站大规模升级，诈骗窝点里一个架子上就有百台手机自动操作，高精尖的通信设备说安排就安排，还有电信代理业务“黑手”在背后推波助澜。
电信诈骗也愈发产业化了，苏州高新区警方甚至打掉过一个“气氛组”——专门为投资理财类诈骗平台吸粉造声势的网络黑灰产业团伙。
换句话说，这场民警和骗子的“肉搏战”里，没有看客，你我都是局中人。
电信诈骗的杀伤力不可小觑。一位做反诈内容分享的博主称，他已被3000余名受害者咨询过，劝住了5个要自杀的，阻止了14单正在进行的骗局，挽回过一部分人的损失。他记得，出了事，很多人悔恨不已，精神恍惚，甚至做出冲动的行为。
奉劝大家花几分钟看看相关宣传，下个国家反诈中心App，碰上了案例别只当段子听。当然，这不只是管好自己增强防范意识的事儿。即使电信诈骗具有涉案地域广、时间跨度长、诈骗金额高、犯罪成员多等特点，破案追款也应加强落实，毕竟防不胜防后能给人安全感的还是维权通道的畅通有力。
就在前不久，反电信网络诈骗法草案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上首次提请审议，将完善电话卡、物联网卡、金融账户、互联网账号有关基础管理制度，建立电信网络诈骗反制技术措施，统筹推进跨行业、企业统一监测系统建设，加大惩处力度。未来不只是民警在反诈宣传里憋大招了，各部门在监管上也将共同发力，填补协作机制里尚存的短板。
不然就像有位网友提到的，面对不断翻新的诈骗攻势，她谨记“别瞎聊”的告诫，庆幸自己有电话恐惧症，对陌生电话一概不接，并且拉黑举报一条龙。这算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雷，代价是，一些有用的电话她也总接不上。
王景烁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1年11月03日 06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