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吉龙编辑|安心
在对方给出最后的协商方案之前，李执不想多说什么。在婉言谢绝了与媒体的沟通之后，他匆匆赶往汽车城，在那里还有几个人在等着和他汇合。
李执和这些人原本没有任何交集，彼此既不是亲朋好友，也不是生意伙伴。然而在这段时间，他们沟通密切，只要有空就会在微信群里讨论交流，也经常一起行动。
李执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二手车买主，而能让他们聚集起来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通过一家名叫“美利车金融”的公司贷了购车款，但是现在他们都千方百计地想解除贷款合同。
他们共同的遭遇是在购买二手车时选择了“首付+贷款”的方式进行交易，但是事后却发现贷款合同上的金额远远超过自己要贷的金额，为此他们要偿还更多的本金和利息。
实际上遇上麻烦的远不止李执等十几个人，在微信群里，有同样的遭遇并要求维权的用户已经高达数百人之多。这些来自不同地区，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的人彼此本不相识，但这一次他们决心抱团取暖，要一个说法。
而面对质疑，二手车商、车贷公司业务员、车贷公司却彼此推诿，李执们也因此陷入了和车贷公司长久的扯皮当中，有人甚至往返十数次寻求解决方案，但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而在整个二手车行业中，类似的事件并不是个案，除了美利车金融外，根据媒体报道和消费者投诉的情况显示，优信二手车、瓜子二手车、人人车等也多次出现用户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增加贷款的情况。
从时间跨度、涉及公司、用户数量等方面来看，这个问题并非最近才出现，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遍布整个行业，涉及庞大用户并长期存在的行业潜规则。
二手车车贷到底怎么了？
车贷套路
朱一龙现在很懊恼，就因为自己没有仔细看合同，他原本5万块钱的贷款变成了6.55万。发现问题之后，他不得不多花7000多块钱解除贷款合同，从签合同到解除合同，前后不过10多天时间。
事情的起因是今年4月11日，朱一龙在江苏省南通市一家二手车商处购买了2014款大众高尔夫汽车，这辆车成交价为12.3万元。在准备付全款的时候，朱一龙被车商拉住了，对方“好心”建议他可以贷款买这辆车。
在朱一龙同意之后，车商叫来了一名来自美利车金融公司的业务员，对方告诉朱一龙：可以先首付7.3万元，然后通过美利车金融贷款5万元来买这辆车，贷款期限是3年。
朱一龙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仔细看合同条款就在一份借贷服务合同上签了字。不过几天后，当得知每个月要还2069.5元之后，朱一龙觉得不对劲，他自己算了一下，这意味着三年下来本息就是7.45万元，其中纯利息就接近2.5万元。
图片来源：用户提供的借款服务合同
朱一龙立马与当时签合同的业务员进行联系，几经沟通后，他好不容易拿到了贷款合同，发现上面的合计贷款金额为6.55万元，其中除了原来商定要贷的5万元，还增加了两项他自己并不知道的费用——一个是账户管理费7000元，还有一个是服务费8500元，
当朱一龙要求提前结清5万元贷款，解除合同时，业务员告诉他自己已经离职了，事情需要由原公司美丽车金融的主管解决，而该公司的主管则表示，如果要结清贷款，朱一龙需要偿还的就不是5万元，而是6.1万元。经过多次的协商，最终对方表示最低也要偿还5.7万元。
在各种投诉、法律咨询甚至报案后，朱一龙最终发现自己可能真的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麻烦了。为了省却日后的纠纷，他只好自认倒霉，通过私人转账的方式将钱转给了美丽车金融的一个私人账户，解除了贷款合同。
不过由于没有拿到任何的发票，朱一龙还在担心，“万一美利车金融公司说没收到钱怎么办？”
和朱一龙“花钱消灾”不同，深圳的二手车买主李勉暂时还不打算认输。
2018年6月份，李勉在深圳的一家二手车店购买了一台2012款的本田思铂睿小汽车，总价11万多，原本有能力付全款的他同样被工作人员所谓“银行贷款”的说法打动，与美利车金融公司签订了贷款合同。
在购车10个月之后，李勉又希望将这辆车卖给其他人，但这样做的前提是之前这辆车的贷款必须先还清。
仔细看过贷款合同后，李勉有点懵了。他发现，按照这部车的交易价，在已经支付了4.9万的首付后，只需要贷款6.5万；但实际上，贷款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贷款总额为8.4万。
多出来的钱是什么？李勉发现，其中包括了GPS费用、保险费用，外加一笔9900元的服务费。“客服说没有收我的服务费，他们那里只收了保险跟GPS费用，但合同上面有写一个9900的服务费。”他说。
于是，李勉向美利车金融公司要求提前还款，却被对方告知——要一次性偿还6.3万才行。这给他的感觉是，此前他每月还2600元，10个月下来，本金才还了2000元（6.5万-6.3万=2000）。
在微信群里，几百名成员几乎都有类似朱一龙和李勉的遭遇——他们在购车的时候签订了贷款合同，后来发现贷款金额远超自己当时被告知的金额。
“都说二手车的水深的像大海，他们没遇到过二手车贷，那简直就是马里亚纳海沟”，二手车车贷从业者王飞感叹。刚刚从某二手车贷公司离职的他对于朱一龙等几百人的遭遇非常熟悉。
王飞提到，二手车贷的套路始于车辆交易环节，打头阵的是车商，他们会推荐购车者贷款，对于不少购车者而言，全款购买一辆价格较低的二手车是没有困难的，但是车商会推荐他们使用贷款，说辞通常是这样的：“车一买到车就贬值，贷款更划算，还不如将将省下来现金拿去投资赚钱。”
如果用户有贷款的意愿，车商就会联系车贷公司业务员赶到店里为其服务，业务员通常会极力鼓励用户多贷款。李勉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业务员劝他首付2万，剩下的9万多全部走贷款，不过李勉最后还是坚持支付了4.9万的首付。
有些二手车买主对于贷款方也有要求，只接受来自银行的贷款，不愿意从二手车车贷公司借钱。不过对于王飞而言，这个要求也不难应对，作为业务员，他们会信誓旦旦地向客户强调——他们的资金也是从银行贷的。“业务员就告诉我是从浦发银行贷款。”李勉说，他后来发现贷款实际上来自新网银行。
听到从银行贷款之后，很多购车者以为自己是直接从银行贷的款，比较安心，但真相可能并非如此。王飞表示，在二手车贷的产业链条里，银行只是扮演了资金方的角色，从银行到用户中间还隔了融资租赁公司或担保公司、二手车贷公司SP（Service Provider，服务提供商），具体向购车者提供服务的就是SP，合同也是与SP签署的。
当用户贷款意愿确定之后，就走到了签合同这一步。按照一些用户的反馈，这是二手车贷的核心环节，也是“套路”的高发区，其核心就是让用户忽视合同内容，赶快签字确认。
按照用户的说法，具体的套路是多种多样的，举例说，比如给购车者一堆合同文件，催促他们赶紧签字，如果对方要求看合同内容，业务员就挡住重要的内容部分，或者直接让购车者在空白合同上签字，然后再补齐合同内容。李勉当时就签了一些空白的合同，“业务员说银行网点17点下班，所以催着我赶紧签”。
由于已经和业务员进行了沟通，所以购车者会认为合同内容应该没有错，所以，他们绝大部分人就会在没有看到合同或者没看清合同详情的情况下签了字。签完字，就意味着用户基本上很难再有机会看到这份合同了。一位贷款用户回忆称，当时原本想把合同内容拍照，但是被业务员阻止了，合同也被对方收走了，“说是要拿回公司做审核”。
所有的秘密实际上都藏在这份被千方百计阻挠购车者看清的合同里，在购车者认可的贷款金额之上，合同里的贷款额通常还会在此基础上多出一些其它的费用。
行业里把这些多出来的贷款叫作“增融”。这些费用名目多样，比如有服务费、管理费、GPS费、保险费等等。王飞称，具体每项收多少钱并不固定，但只会多收不会少收，比如GPS，1500块钱的GPS可能会收2000块钱。
此前，南方周末曾报道，有人在优信二手车购车时被“增融”，售价20万的车仅第三方服务费一项就收了2.8万元，一辆总价19.4万元的奥迪在首付2.1万元后，竟然被贷款了21万元。
有时候，这些巧立名目的费用还会被重复收取。有购车者反应，自己办完贷款后，业务员表示已经代付了保险的费用，要求购车者向其个人转账，但是贷款合同里又出现了一笔保险费用。一位大连的购车者表示，自己的车被绑定了三期的保险，受益人竟然不是他本人。
由于购车者无法及时看到贷款合同，当用户发现贷款额和自己当时认为的不一致时，木已成舟。
由于多贷了很多贷款，本来图便宜购置的二手车实际成本已经接近一辆新车了。以李勉为例，他购买的这辆二手车已经开了6年里程超过10万公里，首付加贷款，总价已经超过了14.2万元，如果再加上为这辆二手车做的一些维修花费接近17万元，跟一辆新车的价格差不多了。
法外之地
在奔驰女车主事件之后，金融服务费成为风口浪尖上的话题，但是相比二手车贷款来说，新车市场的贷款业务收费堪称“良心”。
与新车市场贷款由银行和厂商金融部门主导不同，王飞解释说，“目前二手车贷款主要是担保公司和汽车融资租赁公司在做”。银行系和厂商系不做的一个原因是，二手车厂商比较分散，而二手车车型繁多、价格评定范围广、车况鉴定难，二手车客户资质普遍差，还款意愿弱，不确定因素众多。
在二手车交易中，由于贷款引起的纠纷非常普遍，在21cn“聚投诉”上，关于优信二手车、美利车金融等机构的投诉随处可查。
图片来源：聚投诉网站
发现贷款金额和自己开始预想的不一样之后，不少贷款者开始与二手车商、车贷业务员、二手车贷公司进行沟通，但结果往往令他们失望。
“车商说和自己没关系，让去找车贷公司，车贷公司说自己没有收到服务费，让联系业务员，但业务员说自己已经离职了”，李勉非常郁闷，朱一龙对接的业务员也说自己已经不干了，这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推来推去。
在沟通不畅的情况下，感觉自己“被套路”的购车者第一反应就是解除贷款合同。
王飞认为，在贷款纠纷中，借款人处于弱势地位，他自己也遇到过借款人报警的情况，但警方认为这是经济纠纷无法立案，律师也表示无能为力，因为合同已经签了。
无奈之下，一些借款人决定故意不还钱，以贷款逾期的方式向放贷公司施压。这在王飞眼里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办法”，因为主流的二手车贷公司都接入了征信系统，或者其合作的银行接入了征信系统，逾期不还反而会影响借款人自己的征信报告。
在这种情况下，二手车贷厂商们表现的有恃无恐。在全天候科技获得的一份录音中，面对朱一龙提出的不还贷的主张，车贷公司的一个主管表现的毫不在意，他回应朱一龙—“不还就不还”。
朱一龙虽然口头上说“断供”，但他害怕在征信系统中留下不良记录影响未来买房买车，最终满怀不满，无奈地多支付了7000元，提前还了贷款。
不过也有借款人抱着鱼死网破的打算，宁愿上征信黑名单也不愿意继续还贷款。
对于这种借款人，二手车贷公司采取的措施就是拖车。一位借款人表示，自己已经收到到相关的威胁短信，而且他认识的几个借款人车已经被拖走了。
图片来源：美利金融借款人投诉群
“拖车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业务”，王飞称，负责拖车的有时候并不是二手车贷公司，他们将业务外包给了一些拖车公司或者资产管理公司，拖车的人只负责拖车。
不过车被拖走后，购车者必须一次性付完余款才能拿回车，否则车辆会被重新卖掉。
而为了防止被拖车，很多借款人斗智斗勇，为防止拖车公司获取车辆的位置，有些人将GPS定位拆了下来。一位借款人称，自己找人以80块/个的价格拆掉了GPS，但他还是不放心——“如果在油箱里怎么办？”，他表示担心GPS没有被彻底拆除。
车贷公司怎么说
对于用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超贷”的情况，美利车金融回应称，“公司的合同中都有明确的总贷金额、车贷金额、服务费用明细和用户需要还款的每月月供；公司是要求销售必须向客户解释清楚这些信息，并经过客户确认后在合同上签字盖章。”
美利车金融的一位公关人士表示，“可能在很多用户的认知里，贷款总金额只涵盖车辆尾款”，实际上从总贷款金额涵盖的内容来说，客户可以自主选择将贷款需要的GPS，商业保险、人身意外保险、服务费等费用一起融入贷款金额，所以贷款金额除了车辆尾款外其实涵盖这一部分金额。
对于用户签订空白合同的情况，上述公关人士称，按照常规流程，销售人员会要求客户在借款人处、月供金额处签字按手印，同时会要求客户手持签署的《借款服务合同》拍照保存，保障客户权益，让客户可以充分了解信息，保证是自己签署的。
“无论如何用户线下签字、线上签约确认环节是最关键的一步”，该公关人士表示，在线上签订银行借款合同时还会进行活体确认和电子签名确认。不过这一说法朱一龙等多位用户并不认可，他们表示签约过程中没有这一步，“在业务员的手机上签的，直接滑到签名页。”
对于上述案例中，朱一龙通过转账到个人账户进行提前还款的情况，美利车金融表示，不清楚为何发生这种情况，“用户在提前还款时，肯定是还款到银行对公账户的。这才是正规操作，还款给个人账户是没法入账的。”对于借款人提前还款时额外支付的费用，该公司提到，并非用户理解的违约金，而是“对服务费进行的减免”。
针对部分借款人提到的“保险受益人不是车主本人”的问题，上述公关人士解释称，这是出于风控的安排，如果车辆发生严重事故，通常会发生借款人因为车辆已经损毁而不愿意继续还款的行为，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保险公司会先赔付给公司，待用户提前结清贷款后，才会将保费赔付给贷款人。
对于借款人遭遇的“被拖车”，美利车金融声称，“美利车仅针对严重逾期且失联或者拒绝沟通、存在重大欺诈的客户才会启动收车流程”，而美利车会要求第三方收车公司必须采取正规、合法、非暴力的手段收车，严禁使用非法、暴力手段。
不过该公司还表示，上述多个问题的出现“不排除是个别销售有违规操作的行为”，公司设立了违规举报邮箱和专门的反欺诈小组，如发现损害用户利益的行为，鼓励及时举报。
二手车贷乱象因何而起？
为什么在二手车贷行业里，会出现“增融”这种现象？实际上，多贷的这笔钱相当于帮助车贷公司转嫁成本，它包括车贷公司给车商的返点、车贷公司的运营成本和风险兜底的成本。
“实际上在2016年之前，二手车贷款没有‘加融’的行为”，王飞提到，当时市场由融资租赁公司主导，比较“纯洁”，用户需要贷多少就贷多少。
后来随着易鑫、优信二手车、美利车金融等公司加入二手车贷行业，竞争猛然加剧。
为了抢占市场，SP们纷纷开始给车商承诺返点。“最开始是4%的返点加上1500元的奖金”王飞回忆说，后来竞争越来越激烈，返点也水涨船高，“车商的胃口也被养刁了，谁给的返点多就跟谁合作，市场的返点往往达到7%-8%”。有行业人士透露，优信的返点最高可以达到11%。“羊毛出在羊身上”，王飞说，返点的费用最终还是让购车者买单了。
除了返点，二手车贷公司还从多贷的资金里拿走一部分覆盖平台的成本。“就算车商不要返点，车贷厂商也要拿走这部分钱”，王飞称，这部分大概占到合同中车辆贷款金额的10%到11%左右，包含了平台的员工薪水、服务成本和平台的利润，这些都会计入到总贷款金额中。
还有一部分是平台风险兜底的费用。王飞透露，二手车贷的一个特点是风险高，逾期率远高于新车贷款。“我经手的借款人90%学历都在高中以下”，他表示，因此，银行或者汽车金融公司不愿意进入这个市场。
据了解，虽然银行不直接参与二手车贷业务，但实际上会通过融资租赁公司进行放款，为了控制坏账率，银行往往对融资租赁公司有风险兜底的要求，而融资租赁公司显然也不会将风险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因此他们会要求二手车贷公司“兜前三期或者前六期的底”。
一层层兜底下来，每个环节都要保证自己的利润，贷款金额和贷款利率被层层加高。王飞算过一笔账，综合各种费用之后，通常二手车贷款三年期的利息率在31%左右。
在各种各样的套路下，二手车贷款人要付出高额的本金和利息。王飞觉得，这无论是对二手车行业还是二手车贷公司而言，都不是好事。他的感受是，“这两年由于媒体的曝光，愿意贷款的比例已经下降很多”。
但王飞认为，车商和二手车贷公司们并不在意用户口碑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二手车是一锤子买卖，这个行业很少有回头客。一位二手车从业者认为，这导致的一个问题是，大家都想着赚一笔是一笔。
从趋势上看，二手汽车交易市场的规模还在不断扩大。艾瑞预计，到2020年，中国二手车交易规模将达到2920万辆，新车与二手车交易规模比例将接近1∶1，广阔的市场前景也带动了美利车金融等车贷公司的迅速扩张。
“美利车金融在各地比较受车商的欢迎，放款量比较‘恐怖’”，王飞称，因为放款速度快，美利车金融在车商中口碑不错，“之前我们审核放款要一两个小时，美利车金融可以控制到20分钟”。
“当日审批、当天放款、当日提车”，在此情况下，美利车金融在全国范内快速扩张。公开资料显示，目前其业务覆盖全国300多个城市，累计协助金融机构发放二手车分期贷款近250亿元。
SP们疯狂扩张壮大的同时，李执们依旧深陷纠纷的泥潭里。李执已经在美丽车金融公司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准备住上一个月，“协商不成就准备联合起来在各个群里发资料，然后联合申诉”。
这一次他决定耗下去。
（文中李执、朱一龙、李勉、王飞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