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每日人物
文/小喵盐里莫阳
编辑/寸千运营/绘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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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年轻人在这个冬天离世了。
2月21日晚上18点,28岁的吴伟走进字节跳动位于中国卫星通信大厦的健身房。他是字节的视频架构师,一位大厂程序员。这个健身房,是字节给予员工免费使用的福利之一。
字节的内部通报回溯了吴伟接下来的遭遇:运动约一个小时后,感到头晕的他进入茶水间休息,教练察觉到他的异常。他觉得自己可能是低血糖,喝了一杯教练倒的糖水。教练通知了公司的行政前台,并启动SOS值班号。
19点09分,情况开始变得危急,保安经理拿来了血压计,为吴伟测量血压,此时他已经开始呕吐。教练打了120,安保们对他进行了CPR急救,又过了13分钟,急救人员抵达现场。
在之后的44分钟里,字节电话通知了吴伟的妻子颖欣,并在她赶到公司后,一起将吴伟送到了北医三院抢救。
也是在这个时间段,有字节跳动的员工看到救护车闪着红色的灯,轰鸣着从大厦前驶过。脉脉上开始有字节员工询问:“中国卫星通信大厦刚才有人被救护车拉走了,是哪个公司的啊?”也有人评论:“我看到五楼在做心脏复苏按压了,还以为是演习。”
再传出吴伟的消息,是第二天晚上21点12分。在一个微信业主群里,吴伟的妻子颖欣讲述了自己在短短24小时中经历的崩溃。在妻子的视角中,丈夫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在字节大厦里面拖了一个小时,才给我打电话通知我,然后才送医院……他是心肌梗死,他们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
她说她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祈求自己的爱人醒来。医院使用ECMO(体外膜肺氧合,为重症心肺功能衰竭患者提供持续的体外呼吸与循环,以维持生命)进行抢救,“医生判断大脑全部死亡,无自主呼吸,无自主心跳,所有器官衰竭,无力回天”。
字节给出的通报中,那时的吴伟还没有离世。“截至2月23日0时30分,吴伟仍在医院抢救中。”2月23日的13时43分,字节更新了通报:“在抢救41个小时后,吴同学不幸离世。”
▲字节内网再次更新声明,宣布吴伟不幸离世。图/网络
“字节工程师猝死”迅速在脉脉上发酵,相关帖子的评论数超过了3000,有自称字节员工的账号留言,“字节5个hr陪着他(吴伟)老婆,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字节28岁员工猝死”也在今天登上微博热搜。
事件发生后,中卫通大厦的字节健身房已经关闭,不再允许员工进入。一些字节人开始在内部办公软件飞书上搜索吴伟的名字,有人发现,他的飞书签名不知在何时被修改为:“我善良聪明帅气爱欣欣老婆的吴伟永远离开了。吴伟,我永远爱你。你放心走吧。”——看起来,妻子颖欣在飞书上宣布了他的死讯。
每日人物在23日中午拨通了颖欣的电话,她声音沙哑,语速有些慢:“我现在在处理家人的后事,很忙,不好意思。”随后挂断了电话。
有更多现实困难还在等着她。她与吴伟在3年前结婚,两个月前,她怀孕了。除了即将一起迎接新生命诞生,在28岁这一年,他们还拥有了一套房子。丈夫去世后,未出世的孩子、每月2.1万元按揭30年的房贷,看起来给了颖欣极大的压力。因为无力负担月供,在那个微信业主群里,她向大家求助,询问是否可以退房退款——有人在网络上解释,这套房子是期房,还没有交付,无法交易,只能退房。
她在群聊中埋怨自己,“我真的没用,我能做的就是保住宝宝,我真的挣不到这么多钱”“老公,我对不起你”。但她也迅速变得坚强,“我现在就是强迫自己休息,吃东西,我怕宝宝挺不住”。她还计划,在处理完丈夫的后事之后,她将回到老家江西,和母亲生活在小县城,孕育孩子,抚养成人。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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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爱笑,笑起来两边的嘴角一起上扬,瘦削的脸颊上会出现一个明显的酒窝。那张照片曾是他的微博头像,这个阳光、快乐的男孩,把自己的生活和成长散落在微博动态中。
他关注游戏,特别是《英雄联盟》,自称是IG电子竞技俱乐部的“老粉”,点赞过“IG九周年快乐”的祝福微博,也转发过IG比赛失利的微博,当然,也为这支队伍喊过加油。2019年8月的一天,他亲自到《英雄联盟》云顶之弈的全民争霸赛现场,见到蓝色旗帜上IG的黑白队标时,忍不住发了微博感概。
他像很多年轻男孩一样,看男足和NBA,在科比生日的时候送上祝福。2013年的暑假,他第一次和朋友们去青海湖骑行。这趟旅行似乎留有遗憾,在315国道上,吴伟写下:“第一次青海湖骑行以失败告终,几个女生要求最后一段包车回去。下次再来吧。”他也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去“扫街”,遇见了盛放的月季、茂盛的垂柳,还有落了一地的黄色栾树花。
▲吴伟所拍下的风景。图/网络
可以看得出来,他喜欢自己的专业,会主动学习。2015年1月,他转发了一条赠书微博,书名是《GitHub入门与实践》——工程师的目标早早地确立了。8个月后,他进入华中科技大学读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硕士,后来的三年里,他还参与过两次类似的转发赠书活动,都与算法有关。从那些书名里,你还可以看到他在这个领域里的进步和爬坡:《深入浅出强化学习:原理入门》《强化学习精要:核心算法与TensorFlow实现》。
这里也有他跟自己同学、朋友以及恋人的互动。有一次,他转发了一条关于华科校花的微博,当时还是女朋友的颖欣给他的留言:“我要去你们学校当校花。”颖欣是吴伟的中学同学,大学和研究生时期,两个人在不同的城市读书,始终是异地恋。
在吴伟的微博关注列表里,有周鸿祎、李开复,也有许多互联网技术圈的博主、工程师。当然,还有一个字节的工程师们都熟悉的名字——郭宇。
那是令工程师们向往的故事,郭宇在28岁实现了财富自由,离开了任职6年的字节跳动,过上了“提前退休”的生活。这样的叙事不可避免地感染着吴伟和他的同学们,吴伟的师弟安新告诉每日人物,图像处理是他和吴伟所在的电信系的研究方向之一,而字节相关的岗位非常对口,待遇也更好,去那里工作的校友也比较多。
毕业那年,24岁的吴伟也进入了字节,岗位是字节多媒体平台-点播-视频架构-产品研发和工程架构部的工程师,另一位类似岗位上的大厂员工告诉每日人物,他们主要的工作内容包含大数据、实时通信、音视频算法等工作。而吴伟的最后一份OKR里写着:推动解决静图编码稳定性问题,aws fpga静图编码上线,产品性能测试报告等。
这是一份很有压力和挑战的工作。就在事发3天前的2月19日,脉脉上,一位字节的视频架构工程师发帖招人,其中提到“急需人”和“下班晚”。有人询问,下班晚具体是几点,得到回答,“目前通常是9点以后,期望扩招之后大家都能7点下班”。亦有人表示,“之前看到飞书的RTC基本都是11点以后走,12以后的也听过……”这位工程师回复:“这是确实是真实情况,所以更要招人,让大家早点下班。”
▲字节员工表示RTC下班时间通常是11-12点。图/网络截图
在安新的印象中,吴伟很外向,“没什么难过的时候,总是笑呵呵的,喜欢开玩笑,讲笑话,跟他聊天都很愉快”。他一直是一个认真的人,读书的时候,实验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课题,吴伟的研究更突出一些,论文也写得很好。毕业之后,安新和吴伟都来到了北京,因为工作繁忙,一年也聚不了几回。吴伟多次提到自己的工作,说“加班会多一点”,但他也会很快笑笑,转去聊别的话题。
来到北京,吴伟在这个新的城市里一点一点搭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生活。颖欣跟着他来到北京工作,两个人在2019年步入了婚姻。他们也有了一定的积蓄,在广州买了房子——离他和爱人的老家江西不远。
吴伟去世后,颖欣曾经在业主群里计划把房子退掉。以每月还贷2.1万、贷款30年推算,吴伟夫妇共计贷款约300-400万,而房子的总价大约在500-600万。他们购买的是期房,按照规定,如果消费者在60天以内违约,违约金为应交付房款的万分之三,如果超过期限,违约金则上升为应付房款的5%。
三年前的夏天,吴伟研究生毕业,安新和师哥们去学校周边的一个酒店聚餐,大家都喝了点酒,醉醺醺地互相庆贺,一个师哥说:“祝福大家前途光明!”但不管是光明的前途,还是有更多可能性的人生,都终结在这个冬夜。
现在吴伟所在的华科同学群里,弥漫着惋惜和心痛,“我们帅气、活泼、阳光、开朗的同学吴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安新说,这些同学们也正在想办法筹款,希望能帮颖欣解决眼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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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字节内网,吴伟的离世也掀起了一轮讨论,发言者大都是实名,并没有遭受限制。
直到23号凌晨两点多,字节员工王武都还在刷着手机上的字节圈无法入睡。“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非常悲伤,并且后怕。”有人发出逝者提交的代码记录,”经常都是在凌晨”。但王武也发现,即使在内网,也有许多解不开的谜题。比如这张凌晨提交代码的截图很快流传到社交平台,但随后很多字节员工发现,截图上的时间可能并非北京时间。
讨论分为了两派,有人很认同字节文化,“不太能相信这个是工作强度导致的”。也有人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批判态度。王武看到一条有160多个赞的发言是:“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还有人要求公司深挖吴伟的猝死原因。“如果是制度问题就修正,而不是盖上遮羞布;如果存在恶意抹黑就体面回击。”还有一位字节工程师发了一条很长的朋友圈,声称尽管不认识吴伟,“但物伤其类,看到他妻子在心碎时还要考虑钱、孩子等现实问题,我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这次事件,直接将生死问题抛到了每一个员工面前。最显眼的变化,是一些对于上班时间有积怨的部门,开始公开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国际化业务线的员工开贴抱怨:“由于业务特殊,我们几乎没法正常休息……算下来一天16个小时被各种工作切成碎片。”
吴伟的离世不是孤例。关于他的消息发酵时,另一位26岁的年轻人也在昨晚上了微博热搜。他是上海一家设计事务所的设计师,疑似因加班过度,于2月15日清晨在出租屋内猝死。在业主群的群聊中,吴伟的妻子颖欣也评论过丈夫的工作节奏,“他平时就加班很多””压力很大“。有人在热搜下感慨,两个90后年轻人的离世消息撞到一起,给人的冲击格外大。
小雨也是字节的一位工程师,他觉得,在这里,加班更接近于一种隐形状态,没有人强迫,但系统的顺滑会让你自愿往前走。办公室零食不限量,矿泉水永远是码齐了的状态;洗手间的手纸总是满的,一次性的马桶坐垫会在你使用的时候自动转出来;居住在公司三公里内的员工每月有1500元的房租补贴,公司免费提供早中晚三餐,晚 10点后下班报销打车费。“行政是服务员工的,人力是服务员工的,IT也是服务员工的,你除了工作外,不用担心任何事。”小雨说。
▲图/视觉中国
评价体系也在推着你走。成立不到1年,字节就启用了硅谷流行的OKR系统,来代替常规的KPI系统。字节员工制定OKR有两种方式,“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前者指在高层提出某个目标(即O:objective)之后,各团队依次设定自己的目标任务;后者则是在团队的一般成员提出目标之后,部门负责人统一对下属的O进行认定和总结,最终形成自身的O。
这种制度被认为更自由、灵活,可以按照个人习惯去定制自己的工作方式,一个评价是,它保证了一个人在业务上的创新性,免于成为不会思考的螺丝钉。
但与此同时,字节每半年对员工进行一次360绩效评估,要求上级、同组成员、跨部门同事,平均10-20人参与。评估的结果包含8个等级,F(不合格)、I(待改进)、M-(符合预期-)、M(符合预期)、M+(符合预期+)、E(超出预期)、E+(超出预期+)、O(卓越)。
另一位字节员工三三表示,拿到E的员工可以提晋升,连续两个M+也可以提晋升或者加薪。绩效评估的结果跟年终奖直接相关。在字节,一位产品经理原本的年终奖可能是6个月的薪水,如果拿到了E或是E+,就可以乘以2或3的系数,“那会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相当于你比别人多干了一年或者一年半”。而常年拿M-或更低等级的人,显然不会得到太多的正反馈,因此,对这部分人而言,“入职即巅峰”。三三认为,“在字节,做一个普通人,很难有什么好处”。
字节喜欢自驱力强的人。小雨周围的同事都保持着主动学习的习惯,“比如有的大佬回家还会去给开源写东西,会看技术博客,进行技术积累”。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天回到家,小雨也会继续学习,做一些跟自己专业相关的题目,提升思维能力和解决问题的策略。他甚至会在周末来到公司学习,因为“公司环境有吃的有喝的,还有咖啡牛奶,比坐在出租房里舒服多了”。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一种被限制的自由。尽管是弹性工作制,“我要有事情七点走就走了,打个招呼,不舒服,请个假今天就不去了”。但很可能大家都不会这样做,因为“有各种指标要去实现,自己一个人可能要创造很多的价值”。
比起身体,他觉得更多的是心累。“业务压力很大,很累,你做不完,别人做完了,你可能就会怀疑自己。谁都不会承认比别人差的。”
就像韩炳哲在《爱欲之死》中写的那样——“你能”二字带来的强大压力,通常可以毁灭一个劳动主体。强迫自我不断更新,看上去像是对自由的实践,事实上却使主体忽视了它的强迫性。
看到同事吴伟的新闻,小雨十分感慨,尽管就目前公开的信息来看,很难说清这位年轻人猝死和加班有没有直接关联,但他觉得:“至少我们也需要反省一下,为什么谷歌的工程师工资高,工作时间短,能有开创历史的创造力。”
▲图/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吴伟外,涉及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