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出北京站四十分钟,我接到了朱之文的电话。
朱之文是央视节目《星光大道》走出来的农民歌手,因为总是穿着旧大衣登台,他又被称为“大衣哥”。
成名之后,朱之文没有成为一个标准的签约艺人,而是回到了农村老家,平时干干农活,偶尔上上节目,跑跑商演,他本想回归生活,却不断陷入争议新闻:
一年之内被村民借了近一百万,部分至今没有收回;掏钱给村里修了路,却被村里的光棍指责没有借钱给他娶媳妇;在自家院里剥玉米,身边有七八个人举着手机直播,经常被人堵住门口,被人偷拍;到后来人们开始怀疑,朱之文的生活已经被影响至此,却仍不搬家,是不是有意炒作呢?
前不久,朱之文的家门被人粗暴踹开,那些围绕朱之文多年的碎柴,燃成了一把火,将他送上了热搜。
娱理工作室辗转找到了朱之文本人的电话,但一直无人接听。当晚,我拨通了另一个据称是朱之文经纪人的号码,对方同意了我前往朱之文村里。第二天,我坐上了去往山东菏泽的火车。
可朱之文却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前一天的电话太多,到了晚上才看见我打的未接来电,于是第二天一早就回电话。至于经纪人,朱之文说他根本没有经纪人。
朱之文对我说,他已经出门采风了,这几天都不会回家。
来不及细想这趟探访是否应该继续,我与朱之文通话了几十分钟,信号中断好几次,每次朱之文都会马上拨回,平和地回答热点问题。
完成对话之后,我决定继续这次见不到新闻当事人的探访。
根据早前的报道,朱之文家在菏泽市单县郭村镇朱楼村。
出了菏泽站,我先坐了一个小时汽车到单县。本打算乘坐乡镇班车去郭村镇,但接下来就没有公共交通去往朱楼村了,于是我决定直接从单县县城打车过去。
朱楼村的住宅以棋盘状整齐分布,住宅是典型的北方大院,白墙红瓦,车开进去一百多米,突然出现了拥堵的情况。两辆旅行社大巴和三四辆私家车停在路边,人群集中在村中的一条道上,很显然,那里有朱之文的家。
朱之文家门口的人群,以及他家门前堵车的路上
朱之文家门的小巷口,两个穿着红色衣服的村民拉起了红线——并非不让进,他们向来往的看客解释:疫情还没有结束,村里不希望人员聚集,这才拉起了红线。
朱之文家门口拉起了红线
两座白墙大院的中间,往内伸出一条走道,尽头是朱之文家的铁大门,门的顶端是尖头,再往上就是监控摄像头。
朱之文家大门
人们站在铁门前,试探性地敲敲,或者弯腰通过门洞探视,还有人跑到了朱之文居住范围的另一侧,那里有临时围起来的施工墙,略微踮脚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等到夕阳落下,里面的施工工人就会走出来,约莫六七个人,他们说,朱之文家正在修一个小花园。
路人在门洞里窥视
在这座只有几家小超市的村庄里,朱之文家门口几乎成了商业中心。
如果面朝朱之文家的大门,你会发现,左前方开了一个“朱之文演出接待室”,可“接待室”闸门紧锁,门口有一档小摊,卖点饮料和泡面;右后方是一个挂了四个牌子的店面,包括文化传媒公司、减肥养生馆。
朱之文家门口的养生馆
左后方的小院正在装修,男主人说这个“店面”往外租可以达到一个月800块。我在他家上了个厕所,是村里普遍的旱厕,收费1元。
朱之文家对面正在装修
往左手边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去年修好的两处凉亭,凉亭对着的是正在修建的两层楼,人们叫它“大舞台”,传说是为“大衣哥”表演而建。在单县人民政府的官网上,这个建筑叫“朱楼村文化中心”。
正在建设中的“朱楼村文化中心”
工地的中心停了一辆车,车身贴着河南商丘某医院的不孕不育广告。
这一天来到大衣哥家门口的车,几乎都是“鲁R”开头的菏泽车牌,另外就是“豫N”,河南商丘的车牌。
朱之文家门口摆摊卖水的大姐,数了那天来到这里的旅行团:“九个。”
一位平时从事纹绣线雕美容的导游向我介绍,这是一条包含了单县多个景点的线路,今年才新加了朱之文家门口这个点,团期从每周二到周日,几乎都是爆满。
游客希望她能介绍点什么,她举着小旗子有些无奈:“这就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家,我能说出什么呢?”
朱之文家门口,人头攒动
还有一批又一批的人乘自己的代步车来,他们高举手机,在这个网红景点打卡。
单县的经济作物是芦笋,春末夏初,忙完了芦笋收成的事,县里的农家进入了农闲时间。隔壁村的妇女骑着电动车,叫上骑着三轮车的嫂子,一起在朱之文家门口呆了一个下午。
山东德州的几位大叔结伴开车来到了这里,他们掰着手指数了数刚刚收成的作物,豆角、蒜薹。。。。。。说完,又背着手,继续看着热闹的人群。
与演出接待室合影中
很多没有见到朱之文的人,选择与“朱之文演出接待室”这个招牌合影。拍完之后,顺便又问了问在门口卖水的大姐:“‘大衣哥’在家吗?”
“不在。”卖水大姐答。
“那你能叫他出来吗?”人们问。
“不能。”卖水大姐抹了抹脸,她记得自己刚才回答的是“不在”。
“那他媳妇在家吗?”人们问。
“在。”卖水大姐说。
“那你能叫他媳妇出来吗?我们能跟他媳妇说个话吗?看看他媳妇长什么样子也好。”人们又说。
反复的问话让卖水大姐疲惫,她拿起了手机,刷起了小视频,那是朱之文演唱的《敢问路在何方》。十几秒后,歌声结束,视频自动跳到下一个,卖水大姐动了动手指,滑了回来。
朱之文家门口
在朱之文家门口,我遇到了一个重庆巫溪的女孩。
她先是从巫溪到了成都,再由成都转西安,再从西安到了单县,单县坐车到了郭村镇,接着步行了两个小时,到了朱之文家门口。她原本打算在附近的凉亭过夜,村民给她提供了四十块钱的住宿,跟独居的老奶奶住在一张床上,晚上有热腾腾的水饺吃。
女孩说只想见朱之文一面,没有直播或者发短视频的想法。
说到这里,她想起了老家巫溪县的一个短视频大号。据她所知,那个大号迅速在巫溪崛起,甚至辐射到了附近的县市,那里的人们都会关注这个账号,在当地,“这个账号几乎是垄断的。”女孩强调。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0年3月,我国网民规模为9.04亿,互联网普及率达64.5%,短视频用户规模为7.73亿,较2018年底增长1.25亿,占网民整体的85.6%。
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大衣哥,会出现朱之文相关用户,某平台上的“大衣哥邻居小花”关注者76.1万,“大衣哥正能量(不忘初心)”关注者超过60万。
某平台上搜索“朱之文”后的用户页面
村中心超市的老板听说,谁家的媳妇靠拍朱之文,攒下了几十万粉丝,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那也是人家自己拍出来的门路。”
直播、短视频和新闻报道,似乎让朱楼村的村民成为了“消费朱之文的坏人”。这让超市老板很生气,他说村里人都有自己的活路,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自己虽然腿脚不便,但在村里开个小超市,日子也并不难过。
“大衣哥”朱之文不在家的日子,过去那些围绕着“大衣哥”的七八台手机机主都不见了踪迹。
也会有手机直播在门口支棱起来,如那家文化传媒公司的老板,会在朱之文家门口直播,在某平台上,他的粉丝有三百多个。
老板平时不住在这个村子里,直播也是刚刚开始试水,他有点害羞,机位放得有点远,也不怎么跟网友互动。这个传媒公司注册地址在北京,开设朱楼村的办公室,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的生意,他拨弄着直播的界面说:“这个就是起宣传作用。”
与文化传媒公司共享办公室的减肥养生馆老板周姐,则显得娴熟得多。在直播里,她邀请人们加她的微信,建议更多有志于售卖那款瘦身产品的人,多与周姐交流。她说,在互联网时代,这叫“线上引流”。
在单县人民政府的新闻通稿上,他们列出了多项为朱楼村准备的发展规划,他们把朱之文带来的热闹,叫做“名人效应”。
演唱中的朱之文,图源网络
网络视频和文案以各式各样的关键词抓住我们的眼球:“大衣哥”家门被踹,村民肆意借钱,当地人靠消费朱之文赚钱。。。。。。那么在当事人、真正的付出者朱之文看来,事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朱之文还记得门被踹之前,他正带着朋友在家里看牡丹。
当时围观的人太多,家里已经坐不下,朱之文就让其他人在外边等一下,还许诺稍后会和大家合影、互动。很多人特别开心,表示“等一会儿也行”。
谁知几人才赏了两三分钟牡丹,门倏然倒塌了。朱之文回过头,以为门是被人群挤塌了,正打算处理时,朋友捉住了一个人,指责那人恶意把门踹开了。朱之文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用意,但是你这样做是不文明的。”
只见那人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颤颤巍巍地说:“不是这样的,朱老师,我是闹着玩的,我是喜欢你才想跟你合个影。”于是朱之文就叫朋友放那人走了。
和众人合完影,天都黑了。朱之文一看门上面的锁都被踹下来了,就去镇上花了21块钱,买了螺丝钉、螺母和吊扣,自己修理好了。
谁知道第二天,有人把这件事发到了网上。
朱之文家门被踹开的现场视频(↑)
“其实这件事,我根本就没有在乎。”朱之文说,“文明礼貌的人还是比较多的,至于那些有想法,故意踹别人家的门的,警告一下就行了。”
4月21日凌晨,有网友通过单县人民政府网站去信,要求相关部门处理此事,以避免给单县带来负面影响。当天下午,单县公安局通过网络公布了事件经过,表示“两名涉嫌寻衅滋事的嫌疑人董某伦、周某鲁均已抓获归案,分别被公安机关已行政拘留十日”。这两个人都并非朱楼村村民。
截图自单县人民政府网站
那天之后,朱之文离开了朱楼村,出去采风了。
朱之文一开始没接我的电话,因为打给他的电话特别多,一般都是没有眉目的,“啊!朱大哥,我想请你吃个饭!”“朱大哥!我想跟你借点钱!”“我跟你学唱歌吧!”所以他通常不怎么接陌生人电话。
关于村里人找他借钱一事,朱之文认为是村里互帮互助的传统:“在农村,很多人困难了,都是你帮我、我帮你。比如孩子上学了,没有学费,就借两三百,干了活,发了工资再还。或者是过节过年没有钱,借个100块,打了工,或者是粮食出了,再还给人,都是这样的。”
某平台上的“大衣哥邻居小花”个人简介写着“之前家里盖新房,借的朱哥的钱已经还完,自力更生”。
在朱之文房子附近,我和小商店的老板娘攀谈,她也曾借过朱之文的钱,已经还了。
朱之文说这些年借出去的钱,有还的,也有没还的。他不会去要,但大多数乡亲都会打好招呼“我现在打工了,挣着钱再还”。有些长时间没还的,就会主动拿点“利息”给朱之文,像梨、芦笋,自己种的菠菜,家养的鸡下的鸡蛋,以表谢意。
朱之文旧照,图源网络
为了修好门前南北向的路,朱之文掏了三万块钱,他直接把钱交给邻居,就出门演出去了,从没跟邻居对过账,因为“第一,你不相信人家就不用交给人家;第二,本来事情就那么多,别给自己找压力。”
网上说村里人靠朱之文挣钱,朱之文觉得太夸大其词:“我们村里有的在北京、上海打工,有的去南方做电焊工、卖衣服,全国各地都有打工的,哪需要靠我挣钱呢?”
那些手机的包围,并没有让朱之文感觉到不自在,他总是想着这些人从全国各地过来,只为看看他,为什么不能给大家录个视频、合个影呢?即便知道很多人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挣钱,朱之文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给了人挣钱的机会也很好,如果找不到活,可以拍这个挣点钱,买点东西给家里的小孩。”
关于朱之文的纷扰,最终回归到一个问题上: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朱之文为什么不选择搬走?
在中国乡土,一代又一代人通过努力,从农村搬到县城,从县城移居省会,是一种奋斗的传统。而“大衣哥”走红了,没有离开;“大衣哥”不断借钱与捐钱,被四里八乡的人们围观了几年,还是没有离开。
朱之文究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演出中的朱之文,图源网络
朱楼村的人潮,是从朱之文参加山东卫视《我是大明星》节目后汹涌而来的。那次朱之文回来一看,家门前的路,从南头到北头都是人,少说也有一两千。那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不断与人合影,从没想过收费。
拿了《星光大道》年度总决赛第五名之后,朱之文收到好几家经纪公司签约邀请,但他都没有答应,因为他习惯了“自己劳动,自己吃饭,付出多少,收获多少,不喜欢被人管,会觉得很不自在”。
所以,朱之文目前并没有专属的经纪人。
网络上关于朱之文的传言很多,有说他已经在北京买房的。朱之文说,那是当时在北京为了做节目方便,在天坛东门租了一个老房子,二室一厅,一个月2800块钱,租了一年多,就被人说是在北京买房了,其实早已退租了。
演出中的朱之文,图源网络
朱之文不想离开老家的原因很简单。
“我爷爷奶奶留下来一个老房子,是用高粱杆做的土墙房,我父母住了一辈子,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给我了。我父亲早就死了,我母亲跟着我。
那个老房子有个窟窿,怕住下去有危险,我娘和我就住在了邻居家,他们上新疆打工去了,不回来。
有一年回那个老房子,一看草都长了一米多高,里面又有蛇、蝗虫、老鼠,就跟一个荒草野地一样,我就想说,有人就有一切。刚离开这个院子一年,就长成这样了,我以后有本事,我绝对不离开我的小院子。
这不又盖上楼了嘛,现在我就住在这个院子,每天来很多人,这里人气特别旺,种了牡丹呀,油菜花呀,新树呀,养了鸡、鸭、小鸟呀,鹅呀,鸽子呀,太好了!”
朱之文旧照,图源网络
朱之文没有去想过交通问题,他觉得“只要去得远,总是要转车的”。
去北京,朱之文都是从菏泽站坐火车;去上海,他会在枣庄坐高铁;往西去,那就在商丘上高铁。
朱之文一个月有时出门三五趟,有时多到六七趟,身体吃不消的时候,就婉拒工作邀约。有时候只是为了在家包饺子,他也会拒绝一些外出活动,这也是他不签经纪公司的重要原因。
去年,单县郭村镇投入了520万元,用于朱楼村的扶贫产业项目。
但朱楼村穷吗?朱之文说,他从来不曾体会。作为自给自足的农民,他从小吃的是自己种的粮食,穿的是家里人做的衣服。这片土地已经给了他足够的生活条件。
因此,他也并不在意钱。
“我认为名利钱财是身外之物,人就像长江的水,翻飞的浪花一样,无论你多成功,多么辉煌,也会随着岁月一点点老去。只有现在想吃什么,想做什么,不做违法的事儿,和大家其乐融融地一块儿聊天,有个健康的身体,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吃自己想吃的饭,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最好的。”
朱之文,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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