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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珊妮:让手机参与演出 成为音乐和演出的一部分

陈珊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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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珊妮的音乐美学,早年到现在已变化过好几身样貌。但有些东西一直未变,比如冷冷的幽默、刺人的敏锐、不撩人的感性、质感丰富的简洁、出其不意的美妙。

她的新专辑《Juvenile A》仍是这本配方,但针砭时弊,后劲更足。正是2019年,《阿基拉》《银翼杀手》《攻壳机动队》的预言纷纷应验,歌手觉得有必要做一些表达。

陈珊妮这场巡演的台北站上,一段三分钟的独白像一堆蚂蚁密密爬进观众的心里。她自己也没想到,独白竟如此深受喜爱,在网络上广为流传。它们原本只是陈珊妮大学时期幸存下来的手抄笔记,经工作人员撷取而就,不慌不忙一本正经地讽刺荒诞的“大人生活”,因极度准确在播放现场引发阵阵笑声。

她的音乐文本内容愈发苦涩难嚼,音乐则呈现更加天真松快的氛围。2000年之后,陈珊妮开始大量使用电子音乐。她仍眷顾传统脉络,但换了一种更具现代性的表现方式。

在这张专辑中,我们听到许正泰的电吉他在《你要去哪里》中带着火星游走,钟玉凤粒粒金属色的琵琶与EDM电子拍斗舞(《玉女穿梭》)。华丽篇章《35》里藏着柯震东的和声,对应着和谐弦乐下厄运般的重复低音句。吕世轩的台湾腔与陈珊妮鼻音略重的嗓音在最后共谱一支坦白之歌,只有一把吉他作陪,却是光明的结尾。

和陈珊妮聊了聊这张专辑,以及她对身体、外貌、预言、金曲奖(她是2019年台湾金曲奖评审团主席)、合作伙伴们的看法。

澎湃新闻:新专辑以《恶灵武士》开始,《成为一个厉害的普通人》结尾,一首一尾的编曲传统又宁静。为什么这样设计?

陈珊妮:第一首歌是“2054”的谐音-恶灵武士,我只是以过往经典作品预言未来的观点,希望将整张作品以一个至高的角度来书写,观察这个时代发生的种种事物,所以成为一个厉害的普通人,就以最简单,与这个世代青年有共感的记忆作为结尾。我通常会花很多时间排曲序,既然将专辑视为一个完整的作品,要考虑各种聆听的可能性,包括曲目的安排都会影响听者的思绪,我觉得很重要。

澎湃新闻:台北现场《你要去哪里》之前那段独白里有好几对矛盾,比如常识和本质,陪伴与孤独,大人和小孩,规则与反智等等。你用了多久写出这段浓缩的独白?写的时候是什么状态,爽快?憋闷?把一大堆问题抛给观众的小小得意?

陈珊妮:听说那段独白在网上有很多转发,也是一个意外。其实一开始只是因为那首歌要介绍许正泰,许正泰的文章写得很好啊,动辄都是几千字起跳,对于歌迷来说真是又爱又恨,毕竟这年头大家不擅长阅读长文。但他那些琐碎的文字又那么好看啊,所以很多人称许正泰的文章为“啰唆体”。

我想搞个有意思的东西,风光介绍他出场,毕竟现在算是好朋友了嘛。文章的内容其实来自好多年前我某次应邀为书展朗读的内容,突然被我找到。而那次因为是朗读,而且时间很长,在那之前我找到一本自己很多年前读书时候的手抄笔记本,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很喜欢阅读,有很多手抄笔记,有一本刚好被留存了下来。所以里头有很多我的书摘感想,信息都是比较破碎的,我觉得很适合现在呈现,演唱会工作人员帮忙把一些文字撷取下来,其实应该是他们喜欢的部分吧(笑),我用很快的速度清晰地在三分钟内朗读完毕。

没什么好得意的,只是致敬许正泰文字的美好,我不是经常感觉得意的人,对自己的挑剔通常比较多。但是实在太多人喜欢那段文字了,所以工作人员建议在巡回场都能保留。

澎湃新闻:《恐怖谷》MV里的P图术让我想到猫的进化。它们把自己进化成大眼无辜美艳的样子,以换取更高的生存几率。当人类也开始集体做这件事,为什么就显得那么蠢?

陈珊妮:我觉得我在反省的,是在这个网络世代,每个人不停地在社群展示他们最美好的一面,滤镜修图的照片,梦幻的美食旅游,使得每个人都向往着不属于自己的样貌与生活方式。所以不只对于美的标准越来越单一,连日子也一并过成别人的样子。

很多人批评过我的外貌,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但我觉得如果自己不想改变它,就要去习惯自己的长相,去找到适合自己的妆发造型,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累积属于自己的专业。

这样,你或许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好看一些,也或许你会开始因为别人的批评,拥有自己的看法。至于蠢不蠢,那不是我在意或是想评断的事,我只是想提供不一样的观点与可能性。

澎湃新闻:你好像不会老,外形和声音都是。这是怎么回事?真的存在高强度的脑力消耗却不会以身体的损耗为代价吗?

陈珊妮:哪有人不会老的!但还是要谢谢你的评语,我自觉身体和声音都老了不少,但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困扰我。如果一个人一直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年纪增长能够带给你更多有思想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我总是觉得自己现在的年纪挺好。我没有想过要改造或优化什么,目前为止对于微整形什么的也没多少见识。

澎湃新闻:很多人问过你《玉女穿梭》了吧。琵琶不是容易配合的乐器,和电音配伍的时候对琵琶的音色做过什么处理吗?琵琶、电子的低拍子、处理过的京剧腔人声,这三者的结合是单纯从美感上考虑的,还是有所指、有象征意义或隐喻?

陈珊妮:琵琶的声音很干,琴箱的共鸣少,其实对于这首歌简洁的EDM曲风来说,反而不是很难处理的,顶多只是鲜少有人想到这么运用罢了,我认为在声响上是很合适的,能够凸显乐器与曲风的干净利索。

《玉女穿梭》这首歌很有趣,当然指涉的是一些很擅于在社群运用自己资源的人,无论是美貌或是手腕,她们甚至可以建立起另一种人格。在这首歌里面搜集了一些这类女生在社群会用的hashtag,其实跟她们的配图一起看的时候,实在是蛮荒谬的,但我刻意以一种感性的声音来呈现。

最早在确立这首歌的主题,我开始写词谱曲后,迟迟还没定下歌名,一个偶然的场合看到一件录像作品,是个机器人在打拳,作品名称就叫“玉女穿梭”,觉得简直太适合我正在写的歌,上网查了发现原来那是一套太极拳的招式,就借来当歌名了。

原本就很喜欢琵琶乐手钟玉凤的作品,去年开始一直在听,很想找个机会合作。觉得她连名字到乐器都实在太适合这歌名,就鼓起勇气与她联系了,没想到她也是性格豪爽的女子,对于这个主题很有感应,而且她对于琵琶与EDM曲风的结合大感兴趣,就开始了这个跨界的奇妙合作。我后来觉得重要的段落似乎可以用京剧来唱,特地找了旦角的老师来教我。希望整首歌以制作上的各种扎实严谨,用美的方式表现另一类所谓的美与讽刺。

澎湃新闻:《35》很精准狠辣,应用范围也很广,下至20岁上至60岁都能在里面看见自己。但音乐上它构建了一个很美的戏剧化场景,华丽的声音线条像帷幕层层拉开。你的创作中编曲通常在词曲完成后再进行吗?有没有先构想出编曲氛围,再进行创作的曲目?

陈珊妮:我通常会花很多时间思考整个作品的主轴与脉络,要传达的内容,一切都清晰后,才开始创作,所以前置期是最长的。

一旦开始写歌就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我现在都是打开两台计算机,同时写词谱曲编曲,有时候一天就会完成一首作品。可能是因为已经经过深思熟虑,所以创作的过程看起来好像非常快,氛围什么的都已经在脑子里了。只要有时间待在计算机前面,通常很快就可以完成。

澎湃新闻:文字表达是你作品中的重要部分。你在意唱词的内容要让歌迷句句听懂吗?还是关系不大,因为现在的时代,音乐结合视觉是必然的。

陈珊妮:我并不在意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所有文字,更不在意他们用什么方式去诠释理解。我认为音乐本身就具备自己的语汇,应该要有空间让听不懂这个语言的人,也能从其中得到聆听的乐趣。

澎湃新闻:相衔的两首歌《汉娜怎么说》《恶童》从平庸之恶、乌合之众又唱回对伪造的脸的执迷。前者几乎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劣根性了,人类史上的每次大悲剧里都能看见它的身影。为什么是现在要唱出来,只是因为《银翼杀手》《阿基拉》里的那个特殊年份吗?

陈珊妮:这张专辑容纳了许多关于这个世代的观察,人类史上的每次大悲剧里都能窥见。但是我们现在几乎每晚刷一刷社群就能看到,那些满到溢出来的恶意,为什么不唱出来呢?

澎湃新闻:这两部电影当年一问世你就去看了吗?后来有没有重看过?在2019年回看过去的预言有什么新知新感?

陈珊妮:《银翼杀手》当年就看过了,随着年纪增长回味了很多次,毕竟小时候还没有能力咀嚼除了雷利·史考特酷炫的科幻视觉以外的东西。

后来有了《攻壳机动队》这些作品,这部作品又再度被重拍,所以有很长的时间让我反复思考。《阿基拉》则是后来才补上的,一直觉得这些作品预言的未来很厉害啊,直到这几年,发现很多预言变成真的,陷入了比较严肃的思考,关于世界未来的样貌。

澎湃新闻:这两首的声音景观有连贯相似的地方,尤其是撞击耳膜的复古电子节拍。这张专辑的骨架好像就是这样的节奏,简单,质感丰富。对它的偏爱是怎么来的?

陈珊妮:我从2000年以来一直都对于电子乐有比较强烈的偏好,当然其中还是有些原音配器的作品,但是对于电子乐的运用,一直是我非常着迷的形式。

它有无限组合的可能性,尤其在这张专辑里,我试着将各种不同的复古的音乐脉络,用当代的方式做结合呈现。既然整张专辑是从过往的经典作品启发,我希望在声响以及因为类型上,也能有不一样的,跨度很大的表现,所以是很努力地希望让各种风格的音乐与声响,与意识形态的脉络结合。

澎湃新闻:“我要成为自己/拒绝被世界改变”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单单从自然演化中来说,每个人的身体都与自然界的千千万万生物缠绕,在互相影响下才能存在。但还是有那么积极的态度,是出于对作品影响的责任感,还是内心使然?

陈珊妮:我倒不这么想的,这是一个人生的课题,在每个阶段对于自己与世界都会有新的体悟与解读。

对于自我的定义,或是世界的宽广,只要思考不停止,随时都会有新的可能性。我在《如果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曾经写到,关于对与错的总和,我想这是我对于自我的要求与身为地球上存在一个渺小的个体的责任感,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就会一直有新的体悟与发现。

澎湃新闻:这张专辑与几位“嘉宾”的合作中,主客关系是怎么样的?你对他们的期许,和他们的表现差别大吗?

陈珊妮:其实无论是专辑作品或是现场演出,我都一定会找与创作主题有关,或是自己喜欢的音乐人合作。通常宣传效益不是我的首要考虑,我比较在意参与的人能够给予作品诠释上的空间,以及能在当下留下什么。

会和“伤心欲绝”的许正泰合作,真的考虑了非常久,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一个朋克乐队的主唱,但是书写的东西又那么美,因为我一直想要找一个对自己有确实方向感的人,来诠释这首关于盲从的歌。没想到跟他合作之后,发现他是一个不断问自己问题的人,这很有趣,与这首歌充满问号的歌词不知不觉间有了巧妙的联结。私底下的他非常温柔感性,与台上叛逆冲撞的样子,像是人格分裂的两种性格,我们现在变成好朋友了,聊的事情很多,他的品性很好,很怕麻烦别人,是个非常有礼貌的好人。

和阿强认识很久了,但其实我们很少聊天,一开始找他的时候是音乐上的考虑,因为觉得应该有个男声,让这首丧世代的歌,有比较强烈的情绪和力量。但是在录音的过程中,对阿强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是一个坦诚自在,拥有自己中心思想跟人生的人,这真的很不容易,我觉得他的人生态度真正地为这首歌带来力量,我非常尊敬他。

吕士轩则是去年在担任金音奖主席的时候,经常听他的第一张专辑。那是一张与市场上所有的嘻哈饶舌专辑非常不一样的作品,无论是他的叙事与音乐。他在讲他的人生故事,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姿态,作品很动人,声音很迷人。我们现在也变成好朋友,我常说他像少女,因为太纤细敏感了,他倒也认同,他正在录制新专辑,我对他未来的发展很看好。专辑里跟他一起创作《成为一个厉害的普通人》,他是一个真实存在我们生活场景的年轻人,经历过霸凌,住在台北始终感觉到一种疏离,经常与我聊心事,他是一个真实到令人感动的创作歌手。

找柯震东合作是因为《35》这首歌的主题。他是一个时时暴露在网络社群,被关注被监督甚至也会被霸凌的角色,我觉得他就是置身于创作主题的那个人,于是想找他合唱。因为我一直思考到最后一刻才做了最后决定,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身上没有那种自我中心或是随时想要维护自己形象或想法的意识,他不太评断或是分析自己的感觉,对于唱歌或音乐完全没有自信。

但他在录音室做足准备也表现得很好,我觉得他一直到唱完都不太相信自己其实把这首歌唱好了这件事。很希望未来跟他还有更多合作,从他身上看到难得的天真与想象力。

澎湃新闻:金曲奖主席这个工作需要承担哪些职责,它要耗费你很多心力跟脑力吗?你觉得这个奖在今天最重要的功用是什么?从前重要,现在可以不用太在意的部分有吗?

陈珊妮:金曲奖的评审团很庞大,也涵盖了唱片工业的所有专业,所以不只是流行类的评审团很庞大,还有演奏类与其他语言类别的项目,尤其还有音乐录像带,录音,设计装帧等等。

金曲奖希望能够奖励唱片产业里的工作人员,并且提供更当代的,关于各种美学的思维与启发。光是要找到各领域在线活跃的从业人员参与,就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毕竟他们的工作量大,时间也少。但是找到这些人是有意义的,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处理新的工作,随时都在思考要为这个产业带来什么新的、好的作品,我希望藉由这些人的力量,能够提供给大众,不只是销量排行,还有更多在美学思想上有启发性的东西,这会让更多作品被听见,让专业从业人员与听众之间建立更正向的关系。

至于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更重要,或是不那么被在意的东西,我觉得如果找到对的人参与,音乐会说话,产业会更新,完全不需要主席提点什么,就自然会留下有意思的,属于这个时代的观点。

澎湃新闻:这次巡演,观众下载了指定的音频来到现场,然后呢?你想和大家完成一个怎么样的作品?

陈珊妮:既然在这个场合,手机是大家一定会使用的东西,但通常拿来记录当下听到的音乐以及看到的视觉,那不如让手机能够参与演出,成为音乐和演出的一部分,这样的沟通在这个场域是很有意义的。

澎湃新闻:作为敏锐的观察者,你有持续地观察歌迷吗?有什么有趣的观察结果?他们真的是孤僻鬼,或者至少具有某种一致的特征?

陈珊妮:我不是习惯经常使用社群的人,老实说我不是那种时时关注身边的人在做什么,或是逐一阅读浏览留言的人。

有新作品推出的时候,与歌迷的互动会稍微频繁一点吧,但也称不上热络。可能我一直在做新的、不一样的东西,每次发新专辑,有新的巡演,都会出现新的歌迷。我不能准确归纳出他们的样貌,但印象中我的“脑残粉”真的很少,大都是在思想上比较自主的人吧,很难说服煽动他们做些什么事。我也没这个打算,毕竟用作品来沟通是我比较喜欢的形式。从他们转发以及社群的互动,感觉孤僻的人确实挺多的,但这都没什么关系吧。

(记者:钱恋水)

(责编: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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