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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伟放弃了朋克 倒把人生活成了朋克本克

大张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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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张伟

大张伟

《乐队的夏天》录制现场,看过几支乐队的演出后,坐在超级乐迷席的大张伟感慨:“我在想我现在得到这些东西,是不是跟我放弃的成正比?我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台下一片喊声:“不对!”

在摇滚乐迷心中,大张伟是他们的青春记忆,是中国最早一批朋克乐队的代言人。但令一些乐迷失望感慨的是,花儿乐队很快换风格、解散,大张伟转变为今日大众所熟知的“综艺咖”。妥协、背叛一类的评价,开始出现在大张伟的身上。

后台采访中,大张伟说他对观众的反应有些失望,“我自个觉得非常对。”看着台上的乐队坚持了这么多年,他很受触动,但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新裤子、面孔乐队都经历过“瘫痪期”,这对他而言无法忍受,因为他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没有工作,我就想我明天该怎么办,我老怕这个世界忘记我。”

害怕被遗忘,渴望得到关注和认可,大张伟接受采访时坦言,正是这种心态促使他不断转变角色和风格。时代的风向变了,一切都在娱乐化、搞笑化。微博上段子手当道,综艺节目里谁能搞笑谁就红。吊儿郎当、碎嘴讲段子,曾经被认为是不成体统,不上台面,如今反而成了观众最喜欢的。丑闻渐渐被人遗忘,新一代观众们开始将他评为真性情、通透。乐评人耳帝称赞他:“放弃了朋克,倒更像个朋克。”

但“我要每分钟都是峥嵘”的强烈欲望,又使他长年受困于焦虑与自我怀疑。借用卓别林的名言,《江南Style》的演唱者PSY评价他:人生远看是喜剧,近看是悲剧。

❶“我这辈子就完了”

21年前的北京市木樨园职业高中,一个内向寡言的瘦弱男孩总在上课熟睡时被女老师用指尖捅醒,继而遭受公开讥讽:你接着睡呀,别起来。大家看,人家张伟多有本事,在外面演出一场,就能挣我一年的钱。你们绝对不能睡,就他可以!

彼时已是“中国第一支未成年乐队主唱”的男孩不堪其辱,决意在下次遭遇老师讥讽时当众反驳。为此他向全班派发高级雪糕以求助阵,但当他真正鼓起勇气进行反抗时,却无一人应援。举目四望,同学们低头抠着手,不看他的眼睛。

时至今日,大张伟仍不时回忆起这段灰暗往事。他偶尔会表示这段经历曾让他在童年时“遍体鳞伤”,但在聚光灯下的大多数时刻,他还是习惯把它讲成一个段子,逗观众开心。

而在聚光灯外,36岁的大张伟习惯于自言自语: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戏了。

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堆怎么努力都做不成的事,让他没法不焦虑。一想起来,他就忍不住瞪着前方的空气发狠,仿佛对面总有人跟他作对:

“我总是在骂它:你丫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要放弃也挺好,就不想也不用去做了。结果又控制不了自己去努力,每次努力就是在伤害自己。”

可望不可即的目标总在不停改变。有一年初春,目标是去美国发一张电子音乐EP、为Katy Perry或Beyonce编首歌;三个多月后,又成了到夜店当DJ,让大家跟着他的音乐高举双手可劲儿high;到了盛夏,他逢人便说做梦都想开演唱会,场地再差都没关系。

除了这些,他还时常念叨“终极性目标”:比如成大气候,比如不再被认为是low。经纪人刘迎毫不掩饰对此的无奈。听着大张伟的怨念,她一边刷手机一边摇头,还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就是个小孩,喜欢的就非要干,干不了就不停说,怎么都说不烦。”

在旁人看来,大张伟的焦虑简直有些矫情。毕竟以世俗眼光看,以摇滚歌手身份出道21年后,音乐产业风雨飘摇的今天,他正以另一种身份走上事业巅峰。最高峰时,半年就接了19档综艺节目,还担任湖南卫视王牌节目《天天向上》的常驻主持。有媒体曾称:这年头,不请大张伟和另一位红人薛之谦,都不好意思叫综艺节目。

二者的不同在于,同为歌手,薛之谦一向强调上综艺节目是为做音乐攒资本。大张伟则大方承认就是为了赚钱。

他总不按常理出牌。访谈节目上,他一亮相就“北京瘫”;户外冒险中,他嚎啕大哭高呼不干了;重返校园类真人秀,他上学第一天就迟到,上课时偷吃零食、偷用手机、睡觉……

对此,有人赞为不装、随性,有人斥为挫、懒、弱鸡、痞子。但双方的共识是,观众真的爱看。行业内的消息是,他录单期节目的酬劳已达一百万:“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很认他,大老师效果不错,比很多一线大腕儿性价比都高。”

现在这些际遇,大张伟在过去几年间想得“都要疯了”。他曾经宁愿推掉酬劳高出数倍的商演去参加综艺节目,但就是没人找他。《天天向上》开播时,他想不通:这事怎么没有我?你们怎么那么没眼光?你们疯了吗?傻吗?

2015年冬天,一年中最繁忙的演艺活动期,他一个月只录了一期节目。一见面,何炅对他说:好久没见你啦。他差点当场崩溃。

造化弄人。短短半年之内,他曾经渴望的东西便几乎都到手了。但马上,他便又陷入了无休止的焦虑里,又一次觉得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让他评价自己,姿态低得惊人。

“我一直都不够好啊。长得也不好看。”

“我多懦弱啊,看不到结果就不敢去做。什么都放不下,也不知道为谁活着。”

“又怨不着别人,是我自个儿不甘寂寞。要像人家朴树、李宗盛或者崔健似的,能耐得住寂寞又才华横溢,偶尔弄峥嵘就满足了。但我要每分钟都是峥嵘,又没人家有才华。”

他发现自己长了根白色的鼻毛。尽管染成翠绿色的刘海下早有不少白发,他还是吓了一跳。他开始失眠,止不住害怕:马上就老了,一生就要结束了;可在精力最旺盛、最容易吸收新思维、想法最疯狂的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

他反复回答自己:“什么都没有干。”

❷“工作比一切都重要,过劳死特光荣”

酒店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六点。大张伟陷在沙发里,动作流畅地掏挖鼻孔,然后又用力挠头,脑后露出白发。他拿起香烟又忘了打火机在哪,找着打火机又丢了烟。

责备自己“什么都没有干”的同时,他一刻不得放松。过去一周他睡了不到24个小时,飞过北京、长沙、珠海,录了四档节目。一夜之后,他又要出现在上海,带着一群网络女主播争夺人气。湖南卫视节目制作中心主任洪涛,将在该节目现场亲自压阵。这位执导过《超级女声》《我是歌手》的金牌电视制作人,已习惯于在新节目中启用大张伟。

洪涛是大张伟综艺道路上最关键的引路人之一。2012年,为找艺人参加《百变大咖秀》焦头烂额之际,他想起了做音乐节目时邀请过的大张伟:“口无遮拦的,挺逗。”

湖南台领导对洪涛的提议不以为然。其时花儿乐队已解散数年,曾位列“全国六大智慧少年”的大张伟风光不再,没话题性。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洪涛向台领导争取了两次才得以放行的人选,成了节目最大的惊喜。洪涛对大张伟曾经的印象是:“不好好说话,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但在节目后台,他与此判若两人。有艺人在意形象,连发型都不让动。大张伟则有求必应,戴假体、穿花裙、浓妆艳抹。

录制间隙,喜剧女演员贾玲喜欢跟另几位常驻嘉宾一起玩手机游戏、刷排名。大张伟却独自坐在另一边,抱着iPad看音乐制作视频。贾玲常约大家吃饭聊天,不合群的又是大张伟,总以浪费时间为由不愿来。

台下比谁都用功,可一旦上台,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贾玲回忆,大张伟的英语特别好,看国外视频从不用字幕。可是一上台,他就是不愿意好好说。

“他就像一个淘气的好学生,一直在演自己好像很贪玩,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其实都是在家里拼命暗暗用功,不让人知道。”熟识后,许多人像洪涛一样,惊讶于大张伟跟平时的印象不一样。

综艺编导张希是其中一位。合作前,她对大张伟的印象是“没文化的南城混子”。2012年,她担任大张伟主持的网综《土豆周末秀》制片人。前期,大张伟做策划、出点子;做后期时,他跟着剪辑师熬夜,一帧一帧对。缺背景音乐、搞笑配音,他就自己做。拿来一用,都是正好。大家惊呼厉害,他轻描淡写:这个很简单的,没事。

节目上线前,张希想给大张伟挂上制作人的头衔。但他反复嘟囔:哎哟,不要给我挂这个了。张希追问,孩子气的回答令她哭笑不得。“他就不想让人知道他付出了,就想展现出不努力、天天玩就能考得一百分的那个样子。”

故作轻松的另一面是无休止的自我怀疑。张希看出他费尽心思一定要让人喜欢。一旦不如愿,谁也拦不住他自责:为什么不喜欢呢?我就是朝着你们喜欢的方向去做的呀,为什么呢,我的判断有偏差吗?

合作8年后,音乐制作人程振兴常劝大张伟别操那么多心。“他极其完美主义。有任何一点不是他想要的,他就纠结、烦恼。我觉得音乐好就好,别的差不多就行。他不是。”

这样的焦灼感没给享受和讲究留下余地。“你猜他一年花多少钱?”采访间隙,刘迎发问。还没等到回答,她张开五指。

“五十万?五百万?”

她摇摇头:“不到五万吧。他平时衣服都在淘宝上买,遇上双十一还能捡便宜。”

熟人都知道大张伟没多少私人生活。他滴酒不沾,不懂车,不炒房。吃饭最爱鸡腿汉堡,肉、菜、淀粉,一口全有了,加一瓶三块钱的绿茶更爽。出国录节目时,他眼看贾玲一狠心买了十几万的表,一边羡慕,一边买了条金光闪闪的大链子,塑料做的。回国没几天,金粉掉了,他上淘宝拍了一条“最贵的”,三百多块。

他习惯于在工作中缓解焦虑。十年来,他每个月都要听完一千首新歌,挨个分析编曲和歌词。近年他迷上了电子乐,反复说做梦都想去夜店当DJ,朋友们真邀他去酒吧玩,他却从不答应,觉得浪费时间。

说是朋友,细究都是同事。一旦没了这层关系,便渐行渐远。就连同甘共苦了10年的花儿乐队前成员,现在也就是隔几年吃顿饭。“我只会觉得工作比一切都重要,过劳死特光荣。结果就是我必须要天天演出,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

总想讨人喜欢的结果,他心知肚明:“我就一直活在中国人认为Low的那个范围里——我根本没有想往这里走,但是做完之后就往这里了。”

纵观他近年来的音乐作品,从《嘻唰唰》到《倍儿爽》,苦心经营出来的都是打引号的“神曲”。而在知乎上“如何评价《百变大咖秀》”得票最高的答案是:“这是一款完全没有任何逼格、low到爆、看完后你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你看过否则逼格全无,但是你一家老小能对着电视哈哈哈哈一个多小时的节目。”

既然介意被说low,为什么又坚持这种风格?既然很努力,为什么又非要抗拒正经,表现得吊儿郎当?

酒店挂钟指向7点。听到这个问题,大张伟摊开四肢倒在沙发上。他面前摆着两根只咬了一两口的香蕉,一瓶打开又忘了喝的绿茶。刘迎悄悄说:他是真的累了。

歇了口气,他答道:“因为那些没必要让大家看啊。跟观众掏心窝子,我就觉得欠他们钱。我一直就喜欢简单直接、吊儿郎当,就特别强烈地希望别人觉得我只会瞎胡闹,让人特别噪,开心大叫。”

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你甚至写过——我就是严重看不了一个正经或自居高雅的人,这种逆反心理甚至让自己吃了无穷的亏。”

他突然皱起眉头,陷入了沉默。窗外海浪哗哗响着。断断续续答了些别的,他突然仰头傻笑了几声,把半截香蕉往桌上一搁,喊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我突然间明白了!是从我小时候开始的!”

❸“我就让你恨我”

“其实我觉得汪峰之前的歌曲不错,自从《春天里》之后就跟机场里卖的成功学没啥任何区别了。不过我后来想我之所以能够这么low是因为我们家是大杂院的,人汪峰爸爸好像是拉小提琴的,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不一样。”

——大张伟

1983年8月31日,北京南城崇外大街131号,大杂院里一户张姓人家得了个仅重2公斤多的男孩,还着凉患了气管炎。几个月间,父亲只得整宿抱着儿子睡觉,一放下孩子就憋得无法呼吸。

夫妻二人都是国营制造厂的职工,住9.8平米的平房,与十多户邻居共用厨房和洗手间。像许多平民家庭一样,他们寄望于下一代。儿子不到三岁,母亲便认定他有音乐天赋:“电视上放的刘欢的歌、摇滚的音乐,他听一下就会唱”。

刚上小学,张伟被音乐老师选去练童声。看到希望的张氏夫妇下班后到夜市摊煎饼、卖馄饨,为儿子买下一台八千多元的燕舞牌音响。某晚父亲端着一盆鸡蛋摔坏了脚,蛋却一个没碎。多年之后,大张伟反复提起这段往事,言语中满是骄傲。

然而故事的另一面,他会习惯性隐去。当年每到深夜,父母哄他入睡后出门摆摊。往往不多久孩子便会惊醒,独自在黑暗中大哭。可就算他哭哑了嗓子,隔着两条街的父母也听不到。

二十余年后,大张伟把家装修得四处是装饰灯、红丝绒、彩色墙纸,雕花门框还刷着金漆。走出家门,他就受不了没有聚光灯。“我到死那天也就是一小孩,不是说我幼稚,是我就觉得人生就得噪,不噪那就不叫活着!”

当年的小学音乐老师于丽记得,那个全班最年幼的男孩内向羞涩,却很好强。一旦学歌跟不上其他同学,他便会闹脾气较劲。不久,张伟进入崇文区少年宫和中央电视台银河少儿艺术团。曾经的同团女孩、央视主持人蒋小涵回忆道:张伟那时唱美声、做派“端庄高雅”,与如今的嘻哈范儿大相径庭。

小学六年,张伟多次参加歌唱比赛,甚至在俄罗斯拿到国际大奖。比赛报名费八千多元,少年宫承担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张母动用了全家积蓄,又向亲戚借钱,才勉强凑出来的。快毕业时,他已小有名气,笑容多了,话也多了。看着大堆奖状奖杯,北京市重点文汇中学给了他音乐特长生保送的面试机会。

可面试时,张伟面对校长刚一张口,大家脸色就都变了。

他倒嗓了。全班年纪最小的孩子,第一个变了声。这像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用功练习的副作用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最终,他只上了北京市第209中学。

209是所不起眼的普通中学,隐身在嘈杂的天坛东路。升学后,张伟的倒嗓没有好转,这让新同学们不以为然。跟他同班的田然至今记得,张伟以声乐特长入学,却连班级合唱队的领唱都没当上。

在田然的印象中,此人情商不高,话少,踢球也不行,平时听见什么事,只会仰头傻笑。总之,缺乏存在感,“就很一般”。田然惊讶于大张伟如今标志性的“碎嘴”,“他现在上一期节目说的话,可能比上学那会一礼拜说的都多。”

田然没有预料到的是,这个看似迟钝的瘦弱男孩已开始琢磨同龄人还没搞懂的事情。九十年代初,流行音乐刚摆脱“靡靡之音”的骂名,北京最时髦的年轻人听起了《赤裸裸》、《梦回唐朝》、《一无所有》,崇拜崔健的愤怒,唐朝乐队的长发。刚上初一的张伟也早早对此着了迷。他开始默默钻研写歌,放学后不再游戏嬉闹。

田然曾看到张伟在黑板报上开心地画了一堆重金属、朋克的内容,“黑暗又叛逆的那种”。代价是被老师一顿狠批。

班里的另一个同学王文博,也被排在学校艺术团之外。他跟张伟住得近,放学后总爱抛开功课去找张伟凑个乐。每次去,张伟都在老老实实写作业,张母总得往外轰他。王文博却越挫越勇。他看出,张伟吃苦耐劳。为了攒钱买外国乐队的打口带,张伟习惯了午饭吃五毛钱的干脆面。带子不能试听,往往买回来一放,“嗨,都什么啊”。他不在乎,再省钱,再买。

望着张伟的背影,母亲心中多是忧虑。曾被交相称赞的儿子变得不讨老师喜欢,与王文博组乐队后,更是常常被留堂训话。一次天黑后张伟还没回家,父母来学校询问,班主任发了火:你们这孩子弄摇滚哪,能耐哪?能耐怎么不上文汇,到我们这儿来了啊?

但在少年张伟眼中,“弄摇滚”是排解青春期烦恼的唯一管道。此时,他头大身子小,五官平淡,个头也矮。加之身体弱、家境拮据又不会“来事”,再怎么拼命学习,也得不到关注。一旦犯错,他最容易被揪住,打架也从没赢过。有时被揍得狠了,他会抄起水壶,到欺负他的大孩子门前浇一地开水,自行宣布胜利。“那地烫了,他也会疼。”

20年后回忆当年,大张伟面露苦笑。“当时要能耍个帅什么的,也能让别人夸两句’小伙子真帅’。我几乎就没有受到过这种夸。我也想向大家证明我是个男子汉,但是永远在失败。”

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弱鸡——这标签怎么也撕不掉。这种感觉和儿时黑暗中哭泣不被父母听见如出一辙。他发现女孩和老师喜欢的是他怎么努力也成为不了的那种人:“正经的、帅的,看上去特别装的那种”。

“我就恨那种人,我就要反对那种人。”他愤怒决定:“我就要变成叛逆、痞子、摇滚、’北京瘫’、没气质,就不让大家喜欢我。”

“就因为我已经努力了你都不喜欢我,那我就让你恨我。”

然而,要让人恨,像让人喜欢一样,同样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有了乐队,他更加没日没夜地听歌、写歌、排练。张氏夫妇虽不理解儿子的兴趣,但还是凭爱意尽力支持。尽管老师说了几次“你们就不会把张伟的吉他砸了”,但那间狭窄的平房,还是成了乐队成员王文博、郭阳的排练室和食堂。

郭阳比张伟和王文博大五岁,也是北京国营工厂的子弟。他对张伟第一印象是“邋遢”。“嚯,这孩子那牛仔裤破的,到处都是补丁,他说都是他自己剪的洞。走路也不好好走。”他忍不住寻思:年纪小小的,怎么就能这么颓啊?

一起组乐队没多久,郭阳便看出了张伟的真面目。“他必须每天不断忙、跟事儿较劲才能有点安全感。而且他有精神洁癖。”郭阳是满人,承继了提笼架鸟、爱养宠物的传统。张伟却除了音乐别无所好。一次张伟打算在郭家留宿,一躺下就看见床边摞着层层玻璃柜子,里面是郭阳养的蜥蜴、蛇。张伟一言不发,爬起来打车回家。

在张伟的感染下,班上出了三个学生乐队。同学田然没觉得张伟出众多少,成年后他也依然疑惑:那会感觉大家都挺不错,怎么就张伟他们红了呢?

改写命运的经过如今看上去有些偶然:某日张伟和同伴们在张家排练,被麦田守望者乐队的吉他手大乐路过听到。大乐将三人介绍到地下摇滚乐队聚集的忙蜂酒吧演出。酒吧艺人统筹付翀发觉这几个少年颇有潜力——更具体而言,是作为创作核心的张伟写的歌词具备潜力,而与之相比,贝斯手郭阳当时还不能调准四根弦。

当时,张伟14岁,王文博15岁,郭阳19岁。演出时的观众包括他们的偶像郑钧、丁武,以及当时的麦田音乐老板宋柯。回忆起当时,宋柯连用四个“很”字。“词曲很真诚,很抓人,很澎湃,很具有躁动的力量”。他想签下这几个孩子,却被手下员工付翀捷足先登。不久后,26岁的付翀从麦田音乐辞职,开经纪公司调教三人。花儿乐队的名字就是付翀所起。

在决心“让大家恨我”之后,少年张伟反而第一次获得了他拼命争取却永远得不到的赞赏和喜爱。但多年后,他却一遍遍强调,他讨厌自己当时写下的大多数歌:

“那根本不是我想的,是因为付翀让我听的都是那样的歌,他跟我说那就叫牛逼、大家就喜欢。什么’全世界的雨打到我,我的梦早已湿透了’?我不希望雨打到我。什么’我为你在冷风里颤抖’?稍微天冷点我就走了,你好好的吧你。我就喜欢给人一个大嘴巴的音乐。”

现在,他认为自己当年写得最好的歌词是:“有一只火鸡扇动着翅膀,就站在隔壁的稻草上……我很羡慕它,因为它没有思想,也不用争抢。”“稻草上的火鸡,那么的美丽,不用出人头地,也不用欺骗自己。”

但那时的张伟难以抵御年少成名的诱惑。他一次次说服自己听从付翀,取悦听众。繁忙的创作和演出让他决定放弃了高考之路,而是上了木樨园职高。出道几年后,他用卖唱片赚来的全部积蓄做首付,让父母搬进了楼房。

最特别的是,新房还带有附近一所重点学校的学位。

❹“我真不想成为五月天!”

海浪声中,时钟滴答作响。沙发旁的座灯出了故障,大张伟起身查看,经纪人随即示意他接下来换个话题。但他还是继续。

经纪人之所以打断采访,是因为大张伟聊起了曾令他坠入低谷的抄袭风波。当年事发后,他深夜打通EMI百代唱片中国区副总裁黄伟菁的电话。没等对方开口,他泣不成声:钩儿姐,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骗你!我不是有意的!

“钩儿姐”是大张伟根据黄伟菁英文名“Joanna”起的外号。当天白天,这个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女人下达了让大张伟崩溃的指令:连夜收回已准备上架的20万张花儿乐队新专辑《花天囍世》。

回忆往事,她觉得别无选择。当年年初,花儿已被曝之前的多数歌曲涉嫌抄袭,引起舆论哗然。她警告大张伟决不能再犯。但仅仅几个月后,《花天囍世》又在上市前夜被发现抄袭,EMI只能硬着头皮扛下巨大损失。

风波接连来袭,大张伟已成众矢之的。EMI内部有人开始质疑: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艺人?

焦头烂额之际,黄伟菁心里清楚:祸患早有苗头。

“刚开始谈,他就说不想做以前那种摇滚、朋克了,希望能改变。这对公司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抄袭事件爆发3年前,宋柯得知,正当红的花儿乐队与付翀起了冲突,他又动了签下他们的心思。还没下手,花儿就转投了世界五大唱片公司之一的EMI。次年,宋柯听到了新歌《嘻唰唰》,大张伟反复唱了15遍“嘻唰唰嘻唰唰”。上口、大白话、洗脑等特点,使它和《老鼠爱大米》《QQ爱》一同被归为当年的“神曲”。怎么风格变得这么大?宋柯“不理解”。

在更多人看来,“不理解”这个词还是太轻了。对于花儿转投大唱片公司、从朋克转为流行,最常见的评价是“背叛”:背叛恩人,背叛摇滚。

对音乐人来说,那本就不是好年头。网络盗版横行,卖唱片赚钱的道路几乎被堵死。巨大经营压力下,认认真真写歌出唱片过时了,开演唱会、出手机彩铃成了主流。哀鸣声中,人们发现青春无畏的花儿乐队也随了大流,“堕落了”。抄袭事发,更让痛心升级为愤怒。从省级音乐协会主席,到主流媒体、八卦论坛,一边倒的批评。

乐评人尹亮的发言可以代表当时的主流论调:“看看今天花儿……就像他们当初抛弃新蜂(付翀的独立音乐厂牌)一样,一切的根源来自对物质及名利的过度苛求,以至于踩线过界,道德沦丧。花儿今天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说是批评花儿,实际上炮火指向的都是大张伟。对此他也认。毕竟换风格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连王文博都反对。他反复劝乐队成员:你们不是想买宝马吗?唱了《嘻唰唰》就能买了!

改换路线的主要原因很单纯。演出时,大张伟发现跟着可劲儿high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有人捂着耳朵、皱着眉头,一脸困惑地盯着他。“太扫兴了。”

偏偏他最怕扫兴。当年他按付翀指示逼迫自己写那些与年龄不相称的“深刻、严肃”的歌词,是因为能让人在乎他。现在风格大变的原因也很简单——希望引起新的注意。

时至今日,大张伟仍会反复强调,写《嘻唰唰》等神曲绝不是有些人以为的那样“随意”、“胡闹”,“我怀疑人们的生活有所掩饰”和“嘻唰唰嘻唰唰”只是风格差异,两种歌词都是认真刻苦的产物。当年他绞尽脑汁地研究起各大流行榜单,用“大数据分析法”写歌,什么火就照什么写。他声称为写《嘻唰唰》听了5个G的歌找灵感,相当于100多张专辑。

除了改变曲风,他还说服乐队成员演出要“有效果”,为此他穿旗袍化浓妆,扭屁股说段子。“这才是真正的叛逆,因为没人这么做。”

一心做摇滚的付翀拒绝这些改变。花儿则向法院要求解约。官司持续了一年,花儿签约EMI所得的预付款都赔进了违约金里。这期间大张伟入不敷出,“靠爸妈养”。母亲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抑郁,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到点出来吃饭,吃完又一声不吭地回屋。

十几年后,双方分歧仍未化解。付翀拒绝接受采访:“我愿意谈音乐。但是对大张伟,我没什么好说的。”

而大张伟则还是急着分辩。开口前,他一把拔掉了出故障的座灯的电源。

“以前付翀老跟我说写东西要深刻。他就想把我们培养成内地的五月天,但我真不想成为五月天!”说着,他模仿起五月天唱歌的姿势。“哎哟,老咬着后槽牙唱歌,走哪儿都瞪着眼、头发撩倍儿好,感觉特倔强、特有天地男儿魂,我就不喜欢!我就讨厌深刻,我就喜欢轻松、乐呵、吊儿郎当!”

和付翀官司一打完,他就高调宣称自己就是要红、更红,还要听见“钱声”。他也许不知道,当时他的口气,与他提及因深受打击而反对“正经、帅、装的人”时出奇相似。

然而这一次他用力过猛,玩砸了。

抄袭事发时,他震惊,委屈,坚决不认。他辩解是平时听了太多歌,无意间写入旋律中的。“我听歌记旋律的能力特别强,可是我记性又特别次。我们家mp3太多了,而且好多歌名上只写着’1’,’2’,我知道这是谁的歌啊。”网络调查中,近六成的网友认为这是“无耻”、“狡辩”。

无论情势多糟,黄伟菁总是无法下狠心跟大张伟解约。在她眼中,他既不“无耻”,也不“物质”。“他负责创作,又是主唱;乐队官方微博基本都是他在写,上节目他都会先跟大家分好段子。他记满的笔记本,摞起来能有一人高。”“他本来是该拿大头的。可是除了歌词的版权费,哥们几个基本就平分了。”

但刻苦和义气,无助于摆脱骂名。本以为努力会让人更喜欢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新专辑收回后,大张伟再次严重抑郁,把自己关卧室里,不和任何人说话。父母被铺天盖地的攻击吓到失眠,“感觉跟文革一样”。他们只能反反复复地劝:儿子你要活着,活着啊。

大张伟的母亲至今觉得歉疚。她觉得最艰难的时刻没帮上儿子任何忙。“就因为我们家没有钱,也没有背景”。

之后,花儿依旧祸事不断。出席颁奖礼时,他们穿了五八式军装,被批“亵渎军装”。没过几个月,乐队在餐馆吃着饭就起了争执,队友质疑大家努力错了方向,大张伟不耐烦,两方动上了手,旁观者录视频发上网,“他们下了台也是痞子样”。2008年,后加入的吉他手石醒宇因理念不合离队。2009年,跟EMI合约还没满,乐队宣布解散。

现在,大张伟如此总结那段震荡:“那阵大家并不是以前一起奋斗往前走那个劲。我挺痛苦的,是真痛苦。这么多年好兄弟。我以前带着大家努力,我又是感觉不努力就得死那种。但时间太长,我累了,受不了了。”

到这时,花儿才终于办了第一场演唱会。没有演出商愿意承包票房,公司只能自负盈亏。在台上,大张伟痛哭着抱住了队友。为了止住哽咽,他拼命咬自己的拳头。这个痛恨煽情的人说:我就知道,我喜欢的东西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台下,黄伟菁也第一次在自家艺人的演唱会上哭了。太不容易了,她想着。

当时她并不清楚,麻烦还远没结束。

扭转负面形象并不容易。单飞后不久,大张伟在视频访谈现场走神、口吃、精神恍惚,不时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了”。主持人中断录制直接走人。视频曝光后,他被怀疑是犯了毒瘾。EMI只好紧急解释他熬夜工作又没吃早饭,低血糖发作。

但再怎么样受人嘲讽、被要求“滚出音乐圈”,大张伟还是照旧一首接一首地出歌。他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可以倚赖。圈内讽刺他“过气”,他干脆专门写了首歌来讽刺自己,题目就叫《唱什么都红不了》。他甚至抢在别人质疑之前强调自己的歌“就是东拼西凑的”,称自己是音乐裁缝,“才华已经不剩什么了”。

黄伟菁觉得他其实是有点虚张声势,以此来掩盖自己的一面。私底下,他也会伤怀和浪漫,偶尔写些东西,黄伟菁觉得“女生看了绝对立刻全然融化”。她想给他出一本《情诗100句》,让人看看这个“逗逼”其实比谁都细腻。她劝大张伟:你的内在是这样好,但老那样展现给外界,是不会有多少人理解你的。

但大张伟死也不愿意出这本书。

几次登高跌重的惨烈,让他养成了一个新习惯。他写道:“死如果能解决一切问题,那就最好。因为死后不能再死。当你到最低谷,任何一个好事出现就都是让你往上的。”

“我现在如果还有闲情逸致做梦的话,我会想如果失业,就去八宝山,天天看死亡。”

岁月流逝,少年子弟江湖老。郭阳结了婚,得了个女儿;王文博腻烦了音乐,搞起了影视公司。他们都变得成熟、平稳、安于日常生活,不再挑染长发、穿奇装异服,也不再过一年演出一百多场的搏命日子。只有大张伟还继续站在舞台上,闹腾着。郭阳觉得他必须这样才能有点安全感。

2011年,黄伟菁准备卸任。回望那些年,她总会记得某个下午与大张伟的闲聊。当时,他正聊着,突然说:钩儿姐,你对我这么好,等你年纪大了我养你吧?

黄伟菁第一次听艺人说出这样的话。这个比大张伟大了十几岁的女人感到疼痛:“其实我觉得他真的很像小丑。你知道小丑是什么样:下台不管碰到什么样的痛苦,他都是吞下去的。”

五年后的春天,黄伟菁又跟大张伟见面了。她看出他没怎么变,吃饭永远是速度飞快吧嗒吧嗒嚼,满脑子想的都是工作。

她早已不是大张伟的老板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如果还一起工作,一定要抓住他的头说:

“停下来。一个小时也好,停下来吧。”

❺“人生远看是喜剧,近看是悲剧”

但大张伟怎么都停不下来。

2014年,时任恒大音乐董事总经理的宋柯终于和大张伟签约。此时,距他第一次看到花儿演出已过了16年。签约前,两人碰头小聚。宋柯觉得那个当年生猛的少年也“有点疲劳、有点懈怠”了。他想,世界变得太快,连大张伟也不像以前了。

但签约发布会当天,他发现自己想错了。在大张伟编排下,本应庄重严肃的仪式开场音乐是“这个feel倍儿爽”,紧接着的竟然是《婚礼进行曲》。大张伟又跳又唱,把他拽上台。主持人问他:宋柯先生,你愿意用最慷慨的合约嫁给眼前这位小伙子吗?宋柯吓得差点跌了一跤。

同年,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缺个“特高兴的歌”,放眼充斥着小情小调的华语音乐圈,实在难找。在恒大音乐的推荐下,大张伟补上这个缺口。他平生三大夙愿之一竟就此达成。他吃惊万分,反复问宋柯:我还能跟春晚有关系?我以为这辈子都没这指望了!

命运无常。他突然发现,时代的风向变了,一切都在娱乐化、搞笑化。微博上段子手当道,综艺节目里谁能搞笑谁就红。吊儿郎当、碎嘴讲段子,曾经被认为是不成体统,不上台面,如今反而成了观众最喜欢的。丑闻渐渐被人遗忘,新一代观众们开始将他评为真性情、通透。乐评人耳帝称赞他:“放弃了朋克,倒更像个朋克。”

“我现在其实挺感恩的。真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大张伟盯着天花板说,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在录制网络主播选秀节目《夏日甜心》时,一个突出重围的女孩让他心有戚戚。“她说,她来这儿根本就不觉得有任何人会喜欢她。所以在被选出来的一瞬间,她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特别感激。”

“我也纯是这么活过来的。真是谢谢大家,谢谢。”

但感恩不能让焦虑和自怨自艾停止。受人追捧和受人尊重是两码事,他心知肚明。内心深处,他还是渴望被人真正尊重。

他现在最眼红的,仍是他长期声称自己要反对的——成大气候,“感觉就像出门就是红地毯、上车就是劳斯莱斯、海鲜吃饱了都有往上返、跨国贸易大老板似的。”

会有这样一天吗?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没有自信,无法满足,将伴随他终身。而与之对抗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工作。如今已是他好友的贾玲老听他在叨叨:35岁前挣够钱就退休,满世界玩去。她根本不信,“他根本离不开舞台。他其实很深情,很专一,很符合一句话:’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几天后,大张伟出现在江苏卫视《盖世英雄》的录制现场。八面巨大的LED渐次亮起。他穿着七彩印花大T恤和吊裆裤,戴着拇指粗细的“金项链”,与打扮成“蛇精”的伴舞们一起扭动身体。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娃……”正唱着,他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尖利的童声:“妖精放了我爷爷!娃娃娃娃娃娃娃娃!爷爷爷爷!”台下,凤凰传奇乐队、庾澄庆、PSY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PSY和大张伟聊起来:你的那首《倍儿爽》好像能跟我的《江南Style》无缝连接呀。大张伟顺口回答:哪儿啊,那就是抄袭你的!

两人相视大笑。再见面时,PSY却认真地评论道:看着你唱歌,我想起了卓别林的名言:人生近看是悲剧,远看是喜剧。

采访结束前,大张伟又点了一根烟。他拨弄着烟雾,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就记得梵高写过一句话,说每个人心中有一把火,但外人只看得见他冒出来的烟。我觉得这话特别对。现在我能让大家看着烟就行了。”

“最后给我烧成灰了,也就灭了。

采访、撰文:鲁韵子

(责编: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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