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
1997年版《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麦长青饰)和阿紫(刘玉翠饰)。
金庸小说若干
当写完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的时候,金庸回答沈西城“你用什么时间写稿”的问题:“我的写稿速度其实是很慢的,一字一句都斟酌,所以一千字的稿,往往是改了又改,起码花两个钟头。”所问所答,都是金庸的小说。傅国涌的《金庸传》却误解为金庸在谈他写的《明报》社评。之所以有此误读,怕是傅先生根本想象不出,一个“通俗”小说家,创作态度会有如此的“严肃”。
刚写到第三部小说《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金庸已在《新晚报》发表《谈批评武侠小说的标准》(最近才由“金庸江湖”网站发掘出来),说:“就我个人而论,确也希望武侠小说能有资格被称为‘文学’,确是在努力依着文学的途径来写作武侠小说。”
金庸引述英国文学批评家小泉八云的说法,认为:“真正写活了的人物,在(世界上)全部文学作品中数量也并不多……一个作家一生之中只要创造成功一个人物,那就可以死而无憾。”今日回头看,论人物塑造之成功,百年来的中国小说家,无出金庸其右者。
塑造人物,主要靠的是赋予他们最合适的语言,也就是对白。如此,一个个人物形象,在作者笔下,在读者心中,“活”了。
金庸说过,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投入了很多很深的感情。“感情”应是泛指。金庸的人生经历、情感经历,他的读史心得,他作为报人对于国内国际问题的观察与判断,都在小说中,留下印记。
三十六册《金庸作品集》,《作品集》中数百人物,每一人物说出的每一句每一字,合在一起,写出的是金庸个人的一部“心灵史”。
《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不肯在急雨中快跑,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
黄家小妖女,家世这么好,这么聪明,这么美,也还有这么深深的无奈。黄蓉还对郭靖说过:“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1983年版《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黄日华[微博]饰)和黄蓉(翁美玲饰)。图源网络
钱锺书《论快乐》:“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
做过金庸秘书的杨兴安,看重自己那篇《莫大先生伤心潇洒——谈高人抑郁》,“因有金庸影子,感其人亦有抑郁也。”
《射雕英雄传》中,成吉思汗勒马四顾,对郭靖说:“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郭靖沉吟片刻,说道:“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的人多却未必算是英雄。”
金庸晚年想写一部以人民为本位的“中国通史”,终于没有写出,但他的这一思想观念,正是“一以贯之”,在他的小说中,历历可见。
2003版《倚天屠龙记》中的殷素素(郭妃丽饰)看着少年张无忌(释小龙[微博]饰)。图源网络
《倚天屠龙记》中,殷素素就要死了,传授给儿子的人生经验,居然是:“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想来这也是金庸本人的人生经验。
同一主题,在《连城诀》,一再出现。
戚芳何等纯朴,一样能够编造故事,完满地欺骗了丈夫万圭,令狄云惊叹:“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
水笙又是多么单纯的女孩子,也曾骗过狄云(“水笙嫣然一笑,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这却不是见了我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狄云暗自感叹:“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
金庸明知此理,见到萧蔷,却又开玩笑说:“美人骗我,我都会相信,所以你不管说什么,我都会相信,都会相信。”
1998年版《鹿鼎记》中的韦小宝(陈小春[微博]饰)和康熙(马浚伟[微博])。图源网络
《鹿鼎记》中,韦小宝大拍康熙马屁:“皇上御驾亲征,胜过了徐达、常遇春、沐英。”康熙答道:“你拍马屁容易,说甚么鸟生鱼汤,英明智慧。真的英明,第一就得有自知之明。”
陈平原先生将金庸定位为“有政治抱负的小说家”。当年金庸借康熙之口,说出此言,似乎言外有意,意中有讽。
《飞狐外传》中,程灵素柔情无限地瞧着胡斐,低低地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1991年版《雪山飞狐》中的程灵素(龚慈恩饰)和胡斐(孟飞[微博]饰)。图源网络
金克木对金庸小说评价甚高,称许金庸创造出“吸引人而又意义非凡耐人寻索的人物”。老先生尤其喜欢程灵素,说:“那位穿朴素青衫的村姑确是生得清,死得烈,使我向往之至。”
《笑傲江湖》中,平一指道:“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么可笑?”令狐冲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甚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
令狐冲在金庸的唆使之下,居然胡言乱语至此,生生教坏人家子弟!相信有不少读者从这里找到了放肆地吸烟醉酒泡妞的勇气与借口。
金庸说他小时候就读过《世说新语》,“对于其中所记魏晋名流的潇洒言行不由得暗暗佩服”。
“魏晋风度”,黄药师仅得其骨,令狐冲乃得其神。
《天龙八部》中,包不同先生嘲讽星宿派门下的“马屁功”与“厚颜功”,岂知星宿派弟子不怒反喜,一人说道:“最重要的秘诀,自然是将师父奉若神明,他老人家便放一个屁……”包不同抢答:“当然也是香的。更须大声呼吸,衷心赞颂……”那人道:“你这话大处甚是,小处略有缺陷,不是‘大声呼吸’,而是‘大声吸,小声呼’。”包不同道:“对对,大仙指点得是,倘若是大声呼气,不免似嫌师父之屁……这个并不太香。”
虽是虚构的故事、虚构的人物,却也反映出吾国“颂圣”文化之博大精深。好在这种人,在今日是越来越少了。社会毕竟在进步中。
1997年版《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麦长青[微博]饰)和阿紫(刘玉翠[微博]饰)。图源网络
《天龙八部》中,游坦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 阿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游坦之听了她这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道:“多谢姑娘!”
社会学家是以发生在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的劫持事件来为这一心理疾病命名的。金庸则早在近十年前,写出一位标准的重度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游坦之。如此人物,岂可仅以“通俗作家”目之?
《鸳鸯刀》中,林玉龙与任飞燕,一对欢喜冤家,相打相杀。大姑娘萧中慧很是奇怪,问道:“你们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骂,又动刀子?”任飞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还叫什么夫妻?”萧中慧脱口而出,说道:“我爹爹妈妈就从来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龙骂道:“他妈的,这算什么夫妻?定然路道不正!”
萧中慧的父母,果然不是真正的夫妻。
《鸳鸯刀》是金庸写得最失败的小说,此一情节,几乎是唯一亮点。(文/刘国重 金庸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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