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与报人,是金庸/查良镛一身多栖的角色里最显著、也互为缠绕的两面。先有报人查良镛,再有新派武侠大师金庸。托金庸武侠小说开辟天地,才有后来报馆老板查良镛立足香江,扬名两岸三地。不过儒侠作家盛名之大、流传之广,盖过了叱咤当年的报人业绩。后人知金庸而不晓查良镛的,确有不少。然而他白手起家《明报》,与为之写作政论、杂文及散文,确是给香港报业史存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查良镛自始便是报人。从杭州的《东南日报》做记者,由《大公报》的沪馆,再赴港馆。五十年代受命主编罗孚,在《新晚报》连载武侠故事《书剑恩仇录》,于是笔名“金庸”横空出世,一炮而红。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于1959年自立门户创办《明报》,在自家天地耕耘小说,开写《神雕侠侣》。左手武侠,右手社论,开辟报业江湖,不单大展“文人论政”的抱负,也凭生意头脑的灵光而赚得满钵。《明报》初创资本仅10万元港币;1991年股票上市时,市值已达8亿7千万,金庸独占六成。这番奇趣经历,在香港新闻史的知识范畴里占据一席之地,也在《我的老板金庸》、《金庸与明报传奇》等大众读物中详尽记载。
金庸成功办报的秘诀
“凡有华人处,皆读金庸”的武侠时代正在远去,传统报业的辉煌年岁也在新媒体的冲刷下历经危机。泥沙俱下的网络新媒体的时代,金庸的办报招式却未必过时。
倪匡曾说:“《明报》不倒闭,全靠金庸的武侠小说。”不过金庸成功办报的秘诀又不止如此。他早年写给《明报》副刊主任丘鸿安的字条,透露自己办报的“五字真言”和“二十四字诀”。字条如今也成古董,在金庸馆的玻璃展柜里公诸于世:
“五字真言”即“短、趣、近、物、图”:
短:文字应短,简洁,不宜引经据典,不尚咬文嚼字。
趣:新奇有趣,轻松活泼。
近:时间之近,接近新闻,三十年前亦可用,三十年后亦可用者不欢迎。空间之近,地域上接近香港,文化上接近中国读者。
物:即言之有物,讲述一段故事,一件事务,令人读之有所得。大得小得,均无不可;一无所得,未免差劲。
图:图片、照片、漫画,均图片也;文字生动,有戏剧舞台感,亦广义之图。
至于“二十四字诀”,则是:
新奇有趣首选,事实胜于雄辩,不喜长嘘短叹,自吹吹人投篮。
一份报纸要同时吸引知识分子与打工仔,少不了新奇有趣,而言之有物的要诀,即“事实胜于雄辩者,并非不用议论文字,而是夹叙夹议者较受欢迎。最劣之文字是自我吹嘘,无原则地利用本报做广告,其次则为风花雪月,无病呻吟,或伤小猫之死,或叹写稿之苦。”
报业依托小市民文化而鼎盛的年代,各间报馆港闻和国际电讯相去无几,副刊便是一张报纸的灵魂。金庸重视副刊、对作者要求甚高是上下皆知,一旦专栏文章不达要求,即刻出声要求改善。他对报刊稿件的严苛编辑与大幅修改远近闻名,《明报》副刊的优良也正来自于此。于是,尽管金老板开出较低稿酬却仍有有好稿不断,培养了林燕妮、黄沾、王亭之、倪匡等一众知名专栏作家。
而关于低稿酬,也有诸多轶事。《明报》给专栏作者的稿费不高,然而由于口碑上佳,在《明报》有专栏差不多是香港文化人地位的一个象征。由于金庸德高望重,所以谁都开不了口跟他要求加稿费。
金庸火眼金睛的校稿招式,经他制度化为细读修订稿件的报社机制。于是《明报》的稿件QC制度在香港开创先河,引领各大报也成立起报纸检查小组,成员甚至多有总编辑一级的重量级人物。这算是传统报人查良镛留给日后香港媒体人的制度遗产了。
公平与善良:报人金庸的公共情怀
作为报人的金庸,也体现了他的公共情怀,这从《明报》发刊词中就可见一斑:维护“公平与善良”。
事实上,公共情怀本事便是《明报》从一个惨淡经营的报纸崛起的重要因素。在《明报》的发展历程中,有一个事件尤其值得一提。1962年是《明报》的一个转折点。当年5月,10万大陆居民波浪式地涌向香港,史称“五月人潮”事件。《明报》在金庸的指示下打破对此问题不予报道的立场,倾力倾情报道,借评论声名大噪,发行量倍增,苦苦支撑的局面终于结束。《明报》也从过去侧重武侠小说、煽情新闻转变为一份纵论两岸时事的报章,深受知识分子的欢迎。
1964年,《明报》已具备中型报纸的规模,在香港报界建立起独特的风格,尤其在知识分子和一些政府官员的心目中地位甚高。身兼《明报》社长、总编辑、主笔的查良镛,也成为一个有一定地位的报人和较高知名度的社评家,并开始活跃于海内外传媒界。
新闻传媒人王世瑜在谈及《明报》的成功时说:“《明报》的成功,可归功于查良镛个人的远见。由早期以武侠小说的金庸作号召,迈向1960年代以政论闻名的查良镛年代,以至目前上市以企业手法经营《明报》,查良镛成功地将《明报》塑造成一份备受知识分子尊敬的报纸。”在“黄色新闻”和贩卖“三S”盛行的香港,仅有的数份报纸中,只有《明报》走持平、踏实的路线,以客观和忠实的态度作为办报原则。
左手武侠,右手社论的快笔作者
金大侠生平,经媒体及读者拥趸演绎作相当精彩的传奇,不过,这位国字脸、话不多的斯文书生与报业达人),首先是一位快笔的作者。
赶稿与催稿,往往是作者与编辑的惨状一种,快笔的金庸也不例外。《书剑恩仇录》最初作急就章连载时,小说开首有一白须老者,原型便是被派到金庸家中催稿的年迈同事。不过,这则趣事所衍生的人物在修订版《金庸作品集》中已被删除。
1959年到1962年,在《明报》筚路蓝缕的三年创业期,金庸常常同时连载两部作品,又亲任社论主笔,堪称‘写稿机器’。下午写小说,沉浸在武侠江湖的刀光剑影里;晚上回归现实世界,执笔社论(一说上午写社论),马不停蹄。
“六七”期间,金庸在新加坡写《笑傲江湖》,两点一线地往来于《新明日报》报社与酒店居所。每天下午两时多,金庸向报社沙发一坐,翻看报纸,然后坐到总编辑的位置,落笔小说。
没有仓颉速成输入法或是手写板,一张原稿纸平放在桌面。抽烟一根,构思,动笔。报纸小说版的编辑守候于旁(起因是总编辑担心小说内容提前泄露),排字房的同事则在门口等候。写好第一张纸,交由排字房同事,即刻发排列印,写好第二张纸,又立即交付。每天填满三张原稿纸,1200字左右。“写完就停,没有多写,没有提早写,都是当场写,写完也不会重看”,新加坡资深报人杜南发如是回忆。金庸收笔后,原稿几乎不再改动,字数精准,思想缜密。
报人金庸是振笔疾书,胸有成竹;编辑金庸却是看了又看,改而又改。修订内容之外,更加字斟句酌,比如“汗毛”改为 “寒毛”,“剑拔弩张”改为“箭拔弩张”。题外话,便是他做《金庸作品集》校对时,竟有紧急召回即送印厂的文稿而再求斟酌。近年红过一阵的日本电影《编舟记》(2013)和电视剧《校对女王》(2016),怀念的便是金庸式的编辑,早年那种一丝不苟的匠人心思与全心较真的文字功力。
在金庸馆看增删批阅的手稿,想象一种午后快意江湖、入夜激扬社论的报人日常。一人伏案,快笔疾书,文不加点。方格子里字迹旁逸斜出,笔走龙蛇的急迫,成就了此后都市幽魂常想常念的雪山与大漠,中原及域外,黑木崖或绝情谷。
字房有一按铃,提示新稿的到来。随后是付梓印刷,等待墨香浮上纸面。传统报人的写作,最懂节制而少废话,一字字至最终密密麻麻填满着豆腐块大的报纸版面。(新京报记者: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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