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爱泼斯坦图/视觉中国
爱泼斯坦牵出了很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但他自己的墓碑没有名字。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南方人物周刊记者徐琳玲
2024年新年，社交媒体上迎来了第一个重磅炸弹——自1月3日起，数百页与已故美国金融大亨杰弗里·爱泼斯坦（JeffreyEpstein）有关的密封法庭文件正式对外公开。
2019年8月，在等待法院审判期间，66岁的爱泼斯坦被发现死于纽约曼哈顿的监狱里，他被法医判定死于自杀。那以后，围绕着爱泼斯坦的真实死因、他向权势人物大量输送未成年少女的服务名单，以及他手中掌握的秘密光盘，一直是让媒体、公众穷追不舍的热门话题。
大约一个月前，负责该案的纽约法官洛雷塔·A·普雷斯卡下令解封这些文件。他指出，里头大多数名字已经在其他诉讼或新闻报道中被公开披露。但在公开文件中，一百多名受害者和相关人员的名字都被谨慎处理，以“J。Doe”和一个唯一的识别号码指代。
当晚，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通过发言人表示：他不反对解封提及他的文件。另一位和爱泼斯坦有过密切交往的前总统特朗普也称：他多年前与爱泼斯坦“闹翻”过，并再次强调他“不是爱泼斯坦的粉丝”。
解封文件中的大人物们
此次公开的两百多份文件，为爱泼斯坦多年来与克林顿、特朗普以及英国王室成员安德鲁王子等权势人物之间的交往增添了更多细节和背景。但是，它们几乎没有为阴谋论者提供进一步发挥的新素材。
最兴奋和激动的，莫过于特朗普的死忠粉们。他们在网上欢呼：解封文件还了特朗普一个“清白”。2024年是美国选举年，根据CBS最新民调，特朗普的支持率比现任总统拜登高出2%。
在公布的文件中，有性侵受害人约翰娜·斯约伯格2016年5月的一份证词。她从2001年到2006年一直在爱泼斯坦的控制下。当有人问她：爱泼斯坦期间有没有和她谈过克林顿。“他有一次说，克林顿喜欢年轻的，指的是女孩，”斯约伯格回答说。
至于已故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次子安德鲁王子，当她第一次被爱泼斯坦介绍给他时，他直接“把手放在我的胸前”。
这并不令人意外。在与爱泼斯坦相关的众多社会名流中，安德鲁王子是目前“罪证”最确凿的一位。早在2016年，另一位受害人弗吉尼亚·朱弗尔曾公开披露：安德鲁王子在她17岁时对她进行了性侵，此后和她多次发生性关系。当时，安德鲁王子在接受BBC采访时断然否认见过朱弗尔女士。
朱弗尔随后提起法律诉讼，并向一家媒体提供两人的合影和更多细节。2022年，两人达成和解，安德鲁王子向朱弗尔支付了一笔款项，具体金额不明。在这次公布的2016年证词中，朱弗尔表示，安德鲁王子每次和她发生关系后，会支付给她10000至15000美元的报酬。
她说自己还曾被爱泼斯坦送到法国南部，介绍给一位王子。她还曾被迫和一位外国总理发生性关系，但拒绝透露对方姓名，因为“我个人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人”。
当时，朱弗尔还声称：她被迫与之发生性关系的其他男性，包括哈佛大学法学教授艾伦·德肖维茨，“维多利亚的秘密”老板莱斯利·韦克斯纳，亿万富翁、对冲基金投资者格伦·杜宾，以及前美国和平特使乔治·米切尔——这些人都否认了她的说法。
▲1997年，爱泼斯坦（左）和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的海湖庄园合影图/视觉中国
爱泼斯坦其人其事
2019年死于监狱的亿万富豪杰弗里·爱德华·爱泼斯坦出身平凡。他来自纽约市布鲁克林区一个极其普通的犹裔工人家庭，母亲是一名家庭主妇，并兼职做学校的行政助理，父亲则是一名公园管理员、园丁。据熟人回忆：他是一个普通的男孩，有点超重，有雀斑，总是面带微笑，在数学方面有天赋。1971年，18岁的爱泼斯坦考入纽约大学数学专业，但没有毕业就辍学了。
尽管没有大学文凭，他在纽约上东区一所精英学校得到一份教授物理和数学的工作。这是一所贵族私立学校，学生来自非富即贵的家庭。他很受学生们的欢迎。期间，他结识了学生家长、他的第一位贵人——美国投行巨头贝尔斯登的CEO艾伦·格林伯格（AlanGreenberg）。据格林伯格女儿回忆，在一次家长会上，他通过另一位家长举荐，成功地引起了格林伯格的注意。当1976年爱泼斯坦因“表现不佳”而被学校解雇后，格林伯格慷慨地给他提供了一个在贝尔斯登的工作机会。
在贝尔斯登，爱泼斯坦从初级助理起步，迅速晋升为期货交易员。他所在的特殊产品部门是为该行最富有的客户提供金融、避税等方面的策略建议的。爱泼斯坦在笼络客户和管理复杂金融产品方面展现出才能，得到了公司高层的赏识。1980年，他被提拔为有限合伙人，但一年后因有“违规行为”被劝退。此后，他仍与贝尔斯登高层人物保持着密切的私人和业务往来，直至贝尔斯登在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破产倒闭。
此后，爱泼斯坦创立了自己的咨询公司，主要业务是帮助富人们从有欺诈行为的经纪人和律师那里追回被挪用的资金，有时则反过来为挪用资金的另一方效力。1988年，他创立了自己的财务管理公司，对外声称管理净资产超过10亿美元。但他唯一对外公开的客户是亿万富翁、“维多利亚的秘密”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韦克斯纳。爱泼斯坦用一年时间帮他理清了混乱的财务状况，因此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1996年，爱泼斯坦将他的公司更名为金融信托公司，将其设在避税天堂——美属维尔京群岛的圣托马斯岛。二十多年间，他涉足金融公司、对冲基金、传媒和时尚行业，并进行了广泛的投资。据以色列媒体报道，他还投资了一家跟以色列国防工业有关的初创公司，该公司由以色列前总理埃胡德·巴拉克领导，多位高管都有军方背景。
据一位以色列前情报官员透露，爱泼斯坦也涉足秘密情报工作，他和他的长期女友、英国出版大亨之女吉斯莱恩·麦克斯韦，都与以色列的摩萨德有着特殊关系。
▲爱泼斯坦的女友麦克斯韦图/视觉中国
名流生活
身份神秘且亿万财富来路不清的爱泼斯坦，过着异常张扬、高调、奢侈的社交生活。
他拥有曼哈顿最大的私人住宅，占地面积为2000平方米。此外，他在佛州棕榈滩、法国巴黎都有私人别墅和豪华公寓，在新墨西哥州拥有占地7500英亩的牧场。1988年，他买下了美属维尔京群岛圣托马斯岛附近的一个私人岛屿小圣詹姆斯，在岛上建了一座豪宅和招待所；2016年，他又把邻近的大圣詹姆斯岛收入囊中，然后在岛上开建一个大庭院，包括一个圆形剧场和水下办公室以及游泳池。
自1990年代起，爱泼斯坦在纽约市中心长期租用十多套豪华公寓，用来安置他的员工、模特，并为他的大人物朋友们提供在纽约的住处，包括对冲基金经理人格伦·杜宾、以色列前总理埃胡德·巴拉克、模特经纪人让·吕克·布鲁内尔等。2022年，布鲁内尔因涉嫌强奸在法国被捕，后在狱中自杀。
爱泼斯坦还拥有一架私人波音727喷气式飞机，每年飞行600小时，经常为美国和国外的政要显贵们提供搭乘服务，包括特朗普、好莱坞影星凯文·史派西和克里斯·塔克、哥伦比亚总统等等。
克林顿更是其“常旅客”，根据2016年获得的飞行记录，他至少搭乘前往十几个国际地点，不少于27次。维尔京群岛当地人则将之戏称为“洛丽塔快车”，因为经常有看上去明显未成年的女孩坐飞机抵达小圣詹姆斯岛。而小岛也因此有了一个邪恶的名字——“萝莉岛”。
爱泼斯坦的名流朋友名单上，还有地产投资大亨汤姆·巴拉克、凯蒂·库里克、伍迪·艾伦、超模娜奥米·坎贝尔、明星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以及近年来深陷丑闻的好莱坞金牌制作人哈维·韦恩斯坦。在他的电话簿里，则有各行业的巨子，如鲁珀特·默多克、迈克尔·布隆伯格、理查德·布兰森、亚历克·鲍德温和迈克尔·杰克逊的名字。而他更为隐秘的外国权贵名单上，除巴拉克外，还有英国前首相托尼·布莱尔等。
在克林顿克担任总统期间，爱泼斯坦曾四次访问白宫。1995年，他还参加了克林顿为竞选连任而举办的小型政治筹款晚宴。2002年，克林顿的发言人称赞爱泼斯坦是“一位坚定的慈善家”，具有“洞察力和慷慨”。
与爱泼斯坦最有故事的，是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据作家迈克尔·沃尔夫披露：从1990年代到2000年代中期，他和特朗普、汤姆·巴拉克就像社交舞台上的“一群夜生活火枪手”。特朗普在2002年接受《纽约》杂志采访时说：“我认识杰夫15年了。了不起的家伙。和他在一起很有趣。人们都说：他和我一样喜欢美女，其中一些美女非常年轻。毫无疑问，杰夫很享受他的社交生活。”
爱泼斯坦还喜欢结交学界名流。2006年3月，物理学家霍金曾到过“萝莉岛”出席了一场烧烤宴会。当时，他与二十多名科学家受邀参加了爱泼斯坦在岛上组织的科学座谈会，主题是万有引力。期间，他们还参观海上游艇并乘潜艇探索了海底世界。
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与爱泼斯坦的关系则始于2011年，两人关系持续了数年。到2021年8月，盖茨表示：他与爱泼斯坦会面是因为希望对方能够为慈善工作提供捐助资金，但这个想法没有任何结果。他补充说：“花时间和他在一起、给他提供可信度，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当爱泼斯坦涉嫌性侵、性贩运未成年人的丑闻曝光后，名人们纷纷和他撇清关系。两位美国前总统都称他们从未访问过“萝莉岛”。2019年7月，特朗普说“我认识他，就像棕榈滩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一样”，并且他们已经有大约15年没有说过话了。
案发，特权和摄像头
2005年3月，佛罗里达州，一名妇女向棕榈滩县警局报案，说她14岁的女儿被一名年长的女孩带到了爱泼斯坦的豪宅，遭到了他的性虐待，事后被支付了300美元。随后，警方开始对爱泼斯坦进行为期13个月的卧底调查，包括搜查他的家。
调查期间，该警局局长迈克尔·赖特公开指责棕榈滩县检察官对爱泼斯坦过于宽容。FBI随后介入调查，确认了36名涉案的年轻女孩，其中多数未满16岁，其中一些年仅14岁。据调查，爱泼斯坦对她们进行了性侵和性虐待。搜查爱泼斯坦家时，警方发现了两个隐藏的摄像头、一些未成年少女照片，以及一张亚马逊收据，上面列出他所购买的有关SM和如何训练、培养性奴的书籍。
在爱泼斯坦的名流朋友、哈佛刑法教授艾伦·德肖维茨的帮助下，他和佛州南区联邦检察官达成了一项不予起诉的认罪协议。最终，爱泼斯坦对两项卖淫指控认罪，服刑18个月，并登记为最高风险等级的“三级性犯罪者”。此外，他向三十多名已被FBI确定的受害者支付赔偿金。
这项如此宽大的认罪协定后来被描述为“甜心协议”。负责起诉的检察官亚历山大·阿科斯塔后来承认：他是被上头告知爱泼斯坦“属于情报部门”，“高于他的工资等级”，并被要求“别管它”。
定罪后，爱泼斯坦继续享受着特权。他被安置在棕榈滩县监狱的一个私人套间里服刑。服刑三个半月后，就被允许离开监狱，享受每周六天、每天最长12小时的“工作假释”。在监狱里，他还拥有一个私人办公室，经登记后，便可自由接待访客。假释期间，他被允许多次乘坐公务机前往他在曼哈顿、美属维尔京群岛的住所，长途购物、在棕榈滩散步“锻炼身体”。另外，按纽约法院判决，他必须每90天向纽约警察局报到一次，但这一规则从未被执行过。
对爱泼斯坦重罪的豁免协议和宽大处理，成为引发公众愤怒的持久话题。棕榈滩警察局长后来指责该州给予爱泼斯坦的优惠待遇。2019年7月，当爱泼斯坦因性贩运指控再次被捕后，此时已在特朗普政府里任职的阿科斯塔被迫辞去劳工部长一职。
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来越多证据显示：爱泼斯坦绝非仅仅是一名有着变态性癖的富豪。他以金钱、提供职业发展机会为诱饵，招募、威胁并控制未成年少女，然后再把她们输送给权势人物，以此讨好他们，并获得可能的勒索信息，或许，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在爱泼斯坦的诸多房产，都被发现安装了隐藏的摄像头。2019年，FBI搜查爱泼斯坦在纽约的豪宅，发现了配有大量针孔摄像头的视频监控系统。据一位1996年被爱泼斯坦招募的受害人透露：爱泼斯坦曾向她展示了这处豪宅里一个隐秘的媒体室，那里有专人通过针孔摄像头监视并录下豪宅的各处，“我看到了厕所，厕所，床，床，厕所，床。很明显，他们在监视隐私时刻。”
在这些围绕着未成年少女的罪恶中，他的女友、出身名门的麦克斯韦是其重要伙伴，她负责招募、管理未成年女孩。她曾告诉一位朋友，“萝莉岛”上安装了一整套有线录像系统。这位朋友认为：这两人正在对岛上的每个访客进行录像作为保障他俩安全的保险单。2018年，爱泼斯坦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曾暗示过他手头还有未被警方掌握的勒索材料，其中涉及到某些大人物的性癖和吸毒信息。
事后看来，他这一举动似乎是有指向性地对外释放信息，或是威胁，或是为了自保。
▲2019年8月27日，美国纽约，爱泼斯坦性侵案中的受害者在代理律师（中）的陪同下抵达联邦法院出庭作证图/视觉中国
疑点重重的大亨之死
2019年7月6日，在新泽西州的机场，爱泼斯坦被FBI和纽约警察局“儿童犯罪特别工作组”逮捕。两天后，纽约检察官对他提起诉讼，指控他进行性贩运，以及串谋他人贩运未成年人进行性交易。起诉书称，有数十名未成年女孩被带到爱泼斯坦的豪宅进行性接触。
在等待审判期间，他被关押在纽约市的大都会惩教中心（MCC）。2019年8月10日早上6时30分，爱泼斯坦被发现死在牢房里。
六天后，纽约市法医对爱泼斯坦进行尸检后，裁定死因是上吊自杀。但是，爱泼斯坦的辩护律师对这一结论不满意，并进行了独立调查。他认为相关证据与谋杀“更一致”。爱泼斯坦庄园还聘请了独立病理学家迈克尔·巴登，他观察了尸检过程和报告后，分析说：爱泼斯坦死前经历了许多伤害，其中包括脖子骨折，“这在自杀式上吊中极为罕见，在杀人勒死中可能更常见。”他认为这些证据指向这是他杀而不是自杀。
事实上，就在爱泼斯坦“自杀”的18天前，2019年7月23日的凌晨1时30分，值班警卫发现他半昏迷地躺在牢房地板上，脖子上有勒痕。和他同住一间的，是一位被指控犯有谋杀罪的前纽约市警官，但他称对此事一无所知。之后，爱泼斯坦一度被置于监视之下。他后来被安排与另一名囚犯同住在一个特殊牢房中。他的朋友说他当时看起来“精神很好”。
在爱泼斯坦死亡的前一天，和他同住的狱友被调走。当天深夜时，两名值班警卫睡着了，出现了没有巡视检查牢房的空白三小时。更为巧合的是，那天晚上，他所在牢间前的两台摄像机也出现了故障。
2023年6月27日，美国司法部监察长公布调查报告，批评监狱官员在爱泼斯坦被监禁和死亡方面一再“疏忽、不当行为和彻底的工作表现失败”。同时，他还驳斥了不是自杀的社会传言。
爱泼斯坦之死留下如此多疑点，他的死亡客观上又如此“便当”，可以让很多肮脏的秘密埋入地下。有关他被谋杀的相关“阴谋论”成为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据公开消息，HBO、索尼影视公司都在开发以爱泼斯坦生平为题材的剧集。CBS热播的律政剧《傲骨之战》第四季的结局中，剧情围绕着爱泼斯坦之死展开。Netflix两部有关他的纪录片分别于2020年5月、8月首播。
法医完成尸检后，爱泼斯坦的弟弟马克认领了他的尸体。2019年9月5日，他被安葬在佛州棕榈滩某公墓，在他父母墓旁一个没有标记的墓中。为了防止被人破坏，他父母的名字也被从墓碑上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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