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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石山打工人震后返乡路:住帐篷领泡面,和亲人告别,再溜回已塌的家

来源:九派新闻

甘肃积石山震后第三天,在外地打工的马维兄弟俩回到了老家。大灾后,他们想和家人待在一起。

在返乡途中,马维兄弟俩看到了许多同样遭遇的返乡人。他们住进帐篷,领来泡面,和逝去的亲人告别,再“溜”回已经坍塌的家。

12时制的挂钟永远停在了11时59分。在重建家园和生活秩序之前,人们不得不学会面对与告别。

12月20日,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灾民排队领取食物。

12月20日,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灾民排队领取食物。

[1]困在震中的打工人

12月19日17时许,一辆黄色的7座出租车从临夏市区开往积石山县,与大批消防车、货车并行。车上坐着6男1女,除了男司机,都是中年人,他们来自积石山县的各个村庄。在地震发生的第二天,从厦门、广州、玉树、兰州等地赶回家乡。

坐在后排的是32岁的肖亚鑫和妻子。他们在广州的一家电子厂打工,19日一早,搭乘飞机到兰州,转乘机场大巴到临夏,最后坐上回家的出租车。

他们原想等1月份女儿放寒假后再回家,地震打破了计划。因为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他们要尽快回到家人身边。

车子行驶平稳后,肖亚鑫率先打破沉默,“到底怎么样了?”一声没有具体对象的询问。

“从视频看房子都平了”“听(家里)人说我村里有孩子被砸死了”“新闻说大河家(镇)最严重”,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他们拼凑出震后图景——大河家镇房屋倒塌严重,已致100余人死亡,还会有余震。话题落在了更现实的问题上:今晚怎么过?

地震发生前的周末,积石山县下了一场大雪,几天来夜晚最低气温在-10℃以下。此时安置点尚未覆盖他们所属的村落。前一夜,他们的家人围着火堆度过。肖亚鑫68岁的父亲,甚至在凌晨偷溜回家中睡了一觉。

“还是搭个帐篷。”说话的是从厦门赶回来的吕明,他怀里抱着一箱泡面和一盒给女儿的大白兔奶糖,和肖亚鑫夫妻挤在一起。

吕明本计划16日回家过冬,工厂没批假。19日23时59分,他的手机响起地震警报。起初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他印象中,厦门和家乡积石山县都不是地震频发地。

警报持续,屏幕上的字清晰写着:震中甘肃积石山。他瞬间警铃大作,给母亲拨去视频电话。视频响了半分钟才接起来,场面一阵混乱——母亲刚带着女儿跑出院子,一老一小都穿着睡衣,喘着大气。女儿的鞋子在混乱中跑丢了一只。

吕明还没来得及说话,镜头转向家中的房子,两道裂隙呈“人”字形,划破了大半扇砖石外墙,另外半扇也没好到哪去——不锈钢院门倒了一半,将墙根生扯出一道大口。

吕明家还算好的。凌晨接通的电话里,母亲告诉他,邻居家的砖房“平了”,有老人被衣柜砸中,村民徒手帮忙刨出了遗体。当晚村子传来恸哭。远在厦门的吕明也没有睡着。

被砸中老人的儿子坐在吕明前排,平日在玉树打工。在其他乘客共同的印象里,他很沉默,总是头靠着窗,双目紧闭。他也在凌晨接到了家人的电话,让他“尽快赶回去”。

到达积石山县城时,车上只剩下马维兄弟俩。他们的家在大河家镇,是受灾最严重的乡镇之一。父母、妻儿在镇上的安置点,还没等到帐篷。母亲频频打来电话询问:怎么办?

18时许,夜幕垂下,兄弟俩在县城一处十字路口下了车。此地距大河家镇还有十多公里,大货车来来往往,车身的横幅上印着“驰援震区”等字样。马维和弟弟在十字路口徘徊10多分钟后,一辆物资车的司机捎上了他们。

李亮回忆,19日他一共接送了4车到积石山县的中年人。这也是他生意最好的一天。县里的中年人常年在外地打工,平日回家的人,一整天凑不齐1车。

12月20日,志愿者在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给村民发放牛肉面。

12月20日,志愿者在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给村民发放牛肉面。

[2]一排排的帐篷像迷宫

马维兄弟搭乘的物资车在当日夜间9时许到达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这里位于镇居委会南侧,大河家清真大寺东侧,原是居民活动的广场。

地震发生后,发电机的轰鸣声代替了居民的嬉闹声,乒乓球台上堆着一次性餐盒,蓝色救援帐篷、绿色军用帐篷、医疗车辆、物资车辆占据活动空地,篮球筐、跷跷板隐匿其中。大河村及附近的灾民被安置在这里。

马维一家和另外四户邻居分到了一顶帐篷。帐篷不足10平方米,内置四张单人床、一个火炉,容纳了19口人。火炉的排烟囱从帐篷顶端伸出,蓝色帐篷上煤烟缭绕。11岁的女儿对马维说,原来觉得广场不大,搭起一排排的帐篷后,像走进了迷宫。

22时18分,马维的手机天气显示,气温-6℃。女儿和7岁的侄子昏昏欲睡,他和妻子、弟弟、弟媳钻出帐篷,空出一张单人床,刚好能让两个孩子睡下。

一台系留式无人机悬浮空中,照亮安置点。广场西边一群中年人围在充电桩周围,边充电边闲谈。马维和弟弟加入他们,手揣在口袋里,呼出的白气模糊视线,不断有同龄人加入。

户外还是太冷了,马维看到有人在羽绒服外裹了军大衣,还是忍不住跺脚。不到半小时,马维感觉脚冻僵了。有货车驶来的声音,妻子建议他跟着自己去排队领取物资——有点事做,能好熬一点。

领完一箱泡面回来后,马维发现一些少年也自发地来到空地上,三五成群靠在一起,搓着手玩手机。有人闲着无聊,干脆开起直播,和网友聊震区现状,一时间广场上“家人们”“朋友们”的互动声此起彼伏。

17岁的马加成和马维在同一个帐篷。他的短视频账号有两百多名粉丝,直播一小时后,直播间观看人数超过千人。

马加成告诉九派新闻,直播期间,陆续有身处外地的积石山县居民与他连线,有人睡不着,在几个直播间反复询问老家的情况,有的人问“现在可以回家吗”,有的人只是说一句:注意安全。

马加成和妈妈、奶奶一起在安置点。爸爸常年在拉萨打工,要22日才能赶回来。当晚马加成在直播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ID。笨拙的男人不会使用连线,在评论区一遍遍发着:顾好妈妈奶奶。

马加成默默钻回帐篷,开始介绍:这里有被子、火炉,也有热水和吃的。镜头扫过4名老人和4名小孩两两躺在床上,他让坐在火炉边的妈妈跟直播间打招呼,随后将手机架在一边,蹲在火炉边暖手。帐篷里传来老人的鼾声和孩子梦中的呓语。

约莫5分钟后,帐篷的门帘被掀开,几名少年叫走了马加成。帐篷再次留给了老人和小孩。直播间随之关闭,他和伙伴们约好,要不时在帐篷区“巡逻”,让孩子和老人们能睡个好觉。

12月20日,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两名孩童在帐篷外打闹。

12月20日,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两名孩童在帐篷外打闹。

[3]孩子们和三爷告别

在夜里钻出帐篷的,还有10岁的马婕和11岁的刘小茵。她们的帐篷里有4户,共20多人。

前半夜,马婕和妈妈、弟弟妹妹、奶奶半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双腿垂在地上,很快麻了。刘小茵则直接坐到了水泥地上,将床位让给邻居家70多岁的奶奶——老人的家人都在外地,帐篷里的人都格外照顾她。

陌生的环境让女孩们失去了困意,结伴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走着。偶尔碰上同学,会停下打闹一会儿。

马加成碰到她们时已经接近凌晨,手机天气显示,气温是-9℃。她们的脸颊被冻得通红,鼻下挂着来不及擦掉的鼻涕。羽绒服胸前和袖口上蹭上了大片黑印。

此时马加成正和朋友绕着帐篷区“巡逻”。许是害怕,女孩们亦步亦趋去跟上了他们。深夜的帐篷里,大人们还在谈论那些在地震中消逝的生命。帐篷外孩子们的话题也绕不开地震和死亡。

马加成的同学罗杨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三爷(爷爷的三弟)。罗杨说,因为智力障碍,三爷没有成家,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小时候三爷是他的玩伴。上学后三爷也时常守在村口等他回家。

19日凌晨,一家人准备回到废墟寻找三爷的遗体。天气寒冷,余震不断,家人本不准他同行,罗杨抿着嘴不说话,闷头徒手搬开砖块和木头,找到了三爷的遗体。

19日午后天气晴好,三爷的骨灰被洒进了黄河。仪式结束后,罗杨单独在河边逗留了好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离开时将一名志愿者给的糖果留在了黄河边。

“我有一个姐姐也在地震中死了。”听完罗杨的讲述,刘小茵怯怯地开口。她听爷爷和妈妈说,小姨家的表姐被坍塌的墙体砸中。刘小茵说,姐姐正上初三,前段时间摔伤了手和脚,在床上静养。地震来临时,她正窝在墙边睡觉。

刘小茵和表姐关系很好,两家所在村庄相邻,姐妹俩常常聚在一起玩。“她(表姐)每次都能带我去新的地方玩。”刘小茵印象中,表姐是个内敛的姑娘。

按照回族的风俗,逝者入土前,要裹上36尺白布。19日白天,刘小茵跟着爷爷来到了安置点附近的大河家清真大寺,附近村庄的十多具遇难者遗体被临时安置在这里,逝者家属们守在一旁,默默流着眼泪。

刘小茵的大姨和姨父也在其中。表姐的遗体已经被白布裹住,刘小茵没有见到最后一面。这是刘小茵第一次经历和亲人的死别,告别时她对表姐说:“如果你能听到,常回来看看我们。”

后来刘小茵偷偷说,离开帐篷,是因为长辈们彻夜聊着逝者的话题。听到“谁谁谁也遇难了”后,她“心里闷闷的”。

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西侧,大河家清真大寺因地震受损。

大河家镇临时安置点西侧,大河家清真大寺因地震受损。

[4]“溜”回坍塌的家

地震发生后,刘小茵只在当晚哭过。因为爷爷不愿意在空旷的户外待着,总偷偷溜回裂开大缝隙的房子里。

想起地震时摇晃的场景,看着爷爷固执地踩过碎石,躺回房间的床上,她哭着哀求:就跟我们待在一起吧。爷爷先是同意,趁家人不注意,又偷偷回去。

多位大河家镇的村民告诉九派新闻,震后偷溜回家看房子的老人比比皆是。那些坍塌的老房子里,往往浓缩着老人们的大半生。

20日早上,68岁的大河村村民刘霞震后第4次“溜”回坍塌的家里。刘霞家房屋受损严重——杂物房及院内墙体全部脱落,三间卧室的屋顶均有坍塌,外墙发生移位。

刘霞家的主屋和副屋分别建于20年前和15年前,由刘霞和丈夫一手设计、参与建成。

12年前,丈夫意外去世,刘霞开始独自养育患有听说障碍的儿子。几年前儿子结婚,刘霞请人重新装修墙面,嵌上瓷砖,又更换了大面的玻璃。整个屋子变得亮堂起来。

日子越过越好,家里后来又添了真皮沙发。但房子的主体结构和刘霞卧室的布局一直没有改变,里面藏着她对丈夫的思念。

但地震改变了这一切。在刘霞拍摄的视频里,镜头扫过每一处裂隙,都伴随着她的一声叹息。

房子肯定不能再住了,将来要面对怎样的修整,刘霞也不知道。所以她一次次回到废墟中,试图留下更多与丈夫、与自己的前半生相关的记忆。

有的村民干脆守在家旁。78岁的老父亲两次独自跑回墙体开裂的老房子后,康吊村村民马可新在附近的空地上生起了一堆火,陪着父亲在火堆旁度过了两夜一天。

老房子是父亲带着马可新兄弟俩修的。老式的砖木结构,从动土到入住,花费了近半年。马可新说,康吊村孩子成家后,会分出去独立居住。他们姐弟四人都在这座老房子里成婚,逐一与父母告别,成为一个新家庭的顶梁柱。

他理解父亲,“与其让他偷摸回去,不如我陪他守在这里,至少我能看着他,知道他是安全的。”

12月20日,一名康吊村村民站在自家倒塌的房屋前。

12月20日,一名康吊村村民站在自家倒塌的房屋前。

守在老房子旁边的几天里,马可新经常能看见回来的老人,他们细细看着开裂的墙体、坍塌的屋顶、掉落的砖瓦。

马可新和村里其他几位中年人会一一提醒他们:保持距离,不要靠近。这是他们的共识:怀念远不如安全重要。

12月20日,工作人员对大河家镇的房屋进行了安全性鉴定,刘霞和马可新家的房子都被贴上了“不可居住”的字样。

当晚马可新带着父亲住进了安置点。夜幕降临前,刘霞又回了一趟老房子,她看到卧室里12时制的挂钟掉落,时间永远停在了“11:59”。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九派新闻记者陈冬艳

责任编辑:刘光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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