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是清源留曲祖,汤词端合唱宜黄”
一个濒危剧种的守望与新生
江西抚州宜黄县是颇负盛名的“戏乡”,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的《牡丹亭》在这里首演
从辉煌到濒危,宜黄戏历经浮沉。随着时代变迁,戏曲受众日渐稀少,宜黄戏出现了青黄不接、传承断代的现象,甚至一度没有正式剧团存续。几十年间,为数不多的宜黄戏老艺人们各尽所能,试图留住这门古老戏曲的艺术生命
鼓板轻敲,铙钹颤鸣,胡琴咿咿呀呀的调音声在剧院中回荡。
戏台不大,红色幕布和老式木地板显得有些老旧了,人走在上面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剧院里却满是年轻的面孔:彩排时间,水北小学宜黄戏兴趣班的孩子们凑在一起聊个不停,兴奋地等着老师上妆;候场间里,宜黄县宜黄戏剧团的青年演员们三三两两支起凳子压腿。
时光在戏台上打了个结,把老戏和新人颤颤巍巍地扭在了一起。
这里是宜黄县宜黄戏大剧院——一个江西抚州小县城里,以地方濒危剧种命名的剧院。
400多年前,这个如今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曾是颇负盛名的“戏乡”。因为水路便捷,沟通粤闽,明清时期的宜黄是商贾往来之地,舟船如梭。繁荣的商业活动催生了戏曲艺术的蓬勃发展,那时的宜黄优伶云集,见证过中国戏曲史上最高光的时刻之一——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的《牡丹亭》,正是在宜黄的棠阴古镇,由宜黄班首演。
400年沧桑,从辉煌到濒危,宜黄戏历经浮沉。随着时代变迁,戏曲受众日渐稀少,和许多地方剧种一样,遭遇困境的宜黄戏出现了青黄不接、传承断代的现象,甚至一度没有正式剧团存续。几十年间,为数不多的宜黄戏老艺人们各尽所能,试图留住这门古老戏曲的艺术生命。
作为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地方剧种,去年3月,宜黄县宜黄戏剧团重新组建,为宜黄戏的传承注入了新鲜血液。
启幕:汤词端合唱宜黄
“五里长街,商店栉比;十里河埠,商船云集;三万六千烟火,九岭十三巷。”作为江西历史上四大名镇之一,宜黄棠阴古镇有着900余年的建镇史。行走在古镇,仿佛穿越时空隧道,从明清民居到民国饭店,独具特色的赣派建筑令人目不暇接。棠阴古镇兴于明初,至清乾隆年间最为昌盛,曾是江南的夏布(一种苎麻制作的手工织麻布)生产、经营重镇。
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秋,辞官归乡的汤显祖妙笔生花,一部《牡丹亭》横空出世。此后不过短短三年,他就完成了《临川四梦》的全部创作,风靡江右曲坛。他还边写边排,“亲掐檀板教小伶”“自踏新词习歌舞”。在棠阴古镇八府君祠的戏台上,《牡丹亭》完成了首演,使用的正是“宜伶”即宜黄戏班,故当地有“临川才子,宜黄弟子”之说。
清初江西新建人熊文举曾有诗为证:“凄凉羽调咽霓裳,欲谱风流笔砚荒。知是清源留曲祖,汤词端合唱宜黄。”宜黄戏曲演出的历史悠久:明代弋阳腔、徽州腔、乐平腔、青阳腔、海盐腔、昆山腔,清代西秦腔、梆子腔、乱弹及京剧、采茶戏等声腔和剧种先后在宜黄地区出现或流行过。
汤显祖在其重要的戏剧理论作品《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详细记录了他辞官归乡时“宜黄腔”的演变:“此道有南北。南则昆山之次为海盐,吴浙音也,其体局静好,以拍为之节。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阳青。我宜黄谭大司马纶闻而恶之。自喜得治兵于浙,以浙人归教其乡子弟,能为海盐声。大司马死二十余年矣,食其技者殆千余人。”可见,当时“食其技”的“宜伶”已达千余人。不过,当时的宜黄腔,是由嘉靖年间抗倭名将谭纶从浙江引进的海盐腔与弋阳土调相结合的变调。
据记载,在宜黄戏鼎盛的清嘉庆至光绪时期,宜伶达3000余人,戏台遍布乡村,宜黄成为当时赣东一带戏曲活动的中心。
时间转入20世纪初,因为战祸频发,经济凋敝,宜黄戏逐渐走向衰落,清末有记载的19个宜黄班社全部解体。新中国成立前,这个古老剧种已濒临灭绝,仅剩下七八个老艺人和一名乐师。
1952年,宜黄戏等来了新的生机。戏曲研究专家李啸仓系统考察了从古老弋阳腔派生出来的中南地区诸多剧种声腔、源流、发展及演出情况,发表了《赣剧中的宝藏》等系列文章。其中,他重提清末民初戏曲研究专家杜颖陶在《二黄来源考》中提出的观点——京剧二黄应该是源于“宜黄腔”(“二”与“宜”两字在当地同音,二黄腔乃宜黄腔的讹传),而非当时许多人所认为的源于湖北黄陂、黄冈。
一石激起千层浪,久已无人问津的宜黄戏因此引发广泛关注。1956年,抢救宜黄戏首次被正式提及。当地专门成立了“宜黄戏整理委员会”,“地毯式”搜寻,采访老艺人、检索旧戏台、挖掘历史文献,收集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和线索,发现了77处旧戏台和一份抄有280个剧目名称的清光绪七年“老祥福班”演出剧目单。
1957年,江西省宜黄戏剧团正式成立,宜黄戏迎来了首个专门剧团,并将散落在南丰、广昌、宜黄等地的老艺人请来执教。为了挽救濒危的宜黄戏,老艺人们打破门户之见,倾囊相授,新人们边学边演,挖掘抢救,整理出《孟津会》《下河东》等大小剧目500多个。据统计,短短十年间,宜黄戏剧团演出了3000多场,接待观众近200万人次。这门传统艺术终于被众人齐心协力,从濒临灭绝的边缘拉了回来,重新在宜黄的舞台上唱响。
正是这一年,11岁的邓义跟随亲戚进入宜黄戏剧团。他从戏里的“娃娃”演起,摸爬滚打一辈子,从花脸演到文武小丑,到如今,年届七旬的他已经是宜黄戏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
在他的回忆里,那时的剧团一年几乎大半时间在外演出,每到一处,都挤满了十里八乡专程赶来看戏的人。一个地方唱完,观众拉着剧团不让走,还经常遭遇“抢箱”——下了戏,戏服还来不及收拾,就有人赶来抢走戏箱,而剧团只能跟着戏箱走——那是他记忆中宜黄戏最辉煌的年代。
守望:留住一方戏台
20世纪80年代,20岁的唐光明站上舞台时,经历时代动荡的宜黄戏剧团刚刚恢复演出。剧团整理修订的传统剧目如《八仙飘海》等,一经推出,立即吸引了大量观众。
在宜黄县文化馆,一张唐光明站在倾斜的椅子上和对手演员过招的剧照,定格了那个神采飞扬的瞬间。
1983年,这个颇具天赋的年轻人因为在《挡马》中扮演焦光普,在抚州市的一次演出中为剧团拿下了优秀奖。
《挡马》是一出单折武戏,讲的是杨八姐女扮男装潜入辽邦,途经一间酒肆,遭遇店主焦光普,焦光普因无通关腰牌难以回宋,欲盗杨八姐腰牌,二人一番搏斗,后表明身份,欣喜相认,结伴返宋。
“这段打戏好看,很幽默。做中有唱,打中有做。要利用桌子、椅子,翻跟斗,运用各种高难度技巧,还要兼顾角色。”提到戏,唐光明打开了话匣子。“杨八姐拼尽全力打,而焦光普认出了她的身份,所以要一边打一边避让。”
唐光明出生在宜黄戏世家,父亲拉主胡,叔叔是武生,姑姑演老旦,姑父打司鼓。他从小在剧团长大,叔叔带学员练毯子功时,年幼的唐光明也没落下,跟着练就了一身“童子功”。
除了练功,唐光明从小就很有主意,“生旦净末丑,不是我的行当,我也要学”。大人在台上演戏,他在台下边模仿边记忆,看得久了,一场戏下来,他便能拉着同伴在台下“还原”出一场。
“我和我妹妹,小时候都是唐光明手下的小兵。”宜黄戏市级非遗传承人邓春辉在一旁笑着说,她和妹妹邓淑玲同样出生在宜黄戏世家,父亲是剧团主胡。姐妹俩从小爱演爱唱,从江西省文艺学校毕业后,就一同留在了剧团。
“那时候票很好卖,演出前经常是一票难求。我们创新的节目也很受观众欢迎。”唐光明说。当时,剧团每年都要演上百场戏,除了周边的乡镇、县市,最远演到了福建长汀。剧团的研究和创作也步入了新的阶段,为了丰富念白的地方特色,剧团曾经编写过一份4000多字的《宜黄官话常用字表》,给有关演员试用。
可是好景不长,20世纪80年代末,受电视和歌舞表演等新的大众娱乐形式冲击,宜黄戏剧团第三次遭遇解散危机。
尽管试了很多办法,甚至在演出中加入了霹雳舞等新元素,硬扛了几年,剧团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得知剧团要解散,许多老艺人气不过,一辈子辛辛苦苦做这一件事,说解散就解散了,有些人甚至把剧本行头都烧掉了。”邓春辉回忆。团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仅余下不到10人进入宜黄县文化馆,继续从事与宜黄戏有关的研究工作。
“人没在剧团,但一直没落下对宜黄戏的喜爱。”剧团解散后,邓春辉被分配到供销社下属企业,唐光明也辗转各处工作多年,但他们心里都没放下过宜黄戏,一直作为爱好业余演出和教学。
没有正式剧团的那些年,在宜黄县新丰乡桥坑组,活跃着一个1978年由村民自发组建的民营剧团——桥坑农民剧团。团里的班主、演员、乐手全由新丰乡桥坑组农民担任,规模常年维持在二三十人,演出服饰、道具、乐器等用品也是自费购买。他们平常各自务工、务农,每年只在春节期间从事演出活动,甚至还保留着“扬神请戏”的传统,和村民一起伴随着锣鼓和爆竹,在传统仪式中迎接新年的到来。
剧团没了,戏中人却用热爱守住了一方小小戏台,留住400年前宜伶唱响《牡丹亭》时的那抹神韵。
整理:研究我国戏曲演变轨迹的标本
宜黄戏再度迎来春天,已是2006年。
此前一年,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2006年5月20日,宜黄戏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此时的宜黄戏,没有专业演出团体,人员流散,演员和创作人才青黄不接;部分剧本失传,历史资料没有系统整理,面临着诸多困难。而最大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具有鲜明特色的地方剧种,只能在县市级的文艺晚会上演出少量折子戏。
“实在是可惜。”谈到那段时光,宜黄县文化馆原馆长吴复如一再叹息。一种戏曲形式,形成于漫长的历史时光中;可一台好戏,却可能流失在短短几代人手中。宜黄戏的保护和传承,已是迫在眉睫。
早在1990年,宜黄戏剧团解散不久,由原剧团一部分主要编创和老演员组成的宜黄县戏剧研究室已经在进行一部分研究工作。他们参与编纂了《中国戏曲志江西卷》、《中国戏曲音乐集成江西卷》的宜黄戏剧种部分。
他介绍,2006年成功入选非遗后,宜黄戏相关保护传承工作得到了极大推进,许多专家和从业者更加重视宜黄戏的相关研究,探讨宜黄戏源流,收集整理宜黄戏剧本,成立宜黄戏传习所,整理戏曲文物和唱腔。
吴复如也是其中一员。1981年从剧团调到文化馆,因为熟悉乐理、精通多种乐器,他陆续参与过许多宜黄戏的编曲工作,对宜黄戏各种唱腔兴趣浓厚,早年间就有心整理。
“宜黄戏之所以能入选非遗,就是因为唱腔有特色。这些唱腔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能这么好,还唱得很漂亮?”带着这样的疑问,退休后的他一头扎进了宜黄戏音乐资料的汇编整理工作中。
宜黄戏音乐丰富,刚柔并济,唱腔多元,有二凡、西皮、南北词、浙调、吹腔、高腔、拔子、昆曲等。在过去,戏曲人员之间多有民间交流,有“腔随戏走、戏带腔来”之说,除了二凡唱腔外,其他声腔都是引进的。
吴复如不辞劳苦,查阅大量资料,整理出包括二凡、西皮和其他曲调,以及曲牌和打击乐在内的全部宜黄戏音乐。他对主体唱腔二凡尤其下功夫,梳理出十多种板式,每种都有曲谱举例。他还下了大量功夫在唱词的辨别和修改上。为了核对早期资料记录中的错误,他和老艺人反复推敲研究,查漏补缺,最终形成了《宜黄戏音乐资料汇编》一书。
如今,他和南昌大学一位教授合著的《中国戏曲剧种全集——宜黄戏》已完成写作,行将付梓,书中他们系统梳理了宜黄戏的历史流变。这些年,吴复如四处拜访宜黄戏老艺人,也吃过闭门羹:“有人直接告诉我,剧团聚聚散散,伤透了心。也有人被我打动了,提供了很多资料和记忆,也给出不少宝贵意见。”
为什么要费尽心力保护宜黄戏这样一个濒危剧种?面对这位钻研宜黄戏多年的老者,记者提出了采访中长久盘旋于脑海的困惑。“宜黄戏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它的历史流变见证着中国戏曲发展、融合、演变的过程,是研究我国戏曲演变轨迹的标本。”吴复如回答。
新生:非遗正青春
文化馆楼上的会议室里,水北小学的孩子们对着镜子,好奇地互相打量。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整上妆,扮上头面,穿上戏服,孩子们脸上难掩兴奋。
“孩子们很喜欢。上午画完生和旦,下午还要画花脸。”邓春辉笑着回答记者的提问,手中的活却停不下来。孩子们的化妆、服装均由邓春辉和唐光明一手操办。去年,二人都进入退休年龄,带学生、排戏成为他们目前的主要工作。
2008年起,唐光明和邓春辉等人作为引进人才,陆续回归宜黄县文化馆,专心从事宜黄戏的演出、研究、创新等工作。他们或主演、或新创的《紫钗记·殉钗》《三娘教子》《麻织情韵》《汤翁宜黄情》《两壶银元》等剧目,自2015年起屡次在江西省内展演中斩获各大奖项,频繁参与省内和全国的演出活动。
2017年,令人振奋的消息再次传来。宜黄县和抚州市职业技术学院签订委托培养协议,在该校建立宜黄戏人才培养基地——再次组建宜黄戏剧团被提上议事日程。
“当时市里出台了相关政策。我们一听就激动了,拿着那份文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大家出谋划策,说这么一个好契机,不能放弃。第一年便由县里出钱,招了11个本地孩子,送到抚州去委培,每人每年9万元。当时放在整个抚州,我们宜黄县是做得最好的。”宜黄县文广新旅局副局长、宜黄戏剧团团长邓华说。
去年3月,宜黄戏剧团第三次正式成立。如今,委培的39名学员已全部回到剧团,开始排练和演出。
2017届学员谢巧眉因在《盗仙草》中扮演白素贞一角,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省级大奖——江西玉茗花戏剧节小戏复排剧目表演奖。这个角色介于青衣和武旦之间,不仅要唱,还要踢枪、翻跟头,对气息稳定有很高要求。“巧眉是这批学员里最刻苦的。”宜黄县文化馆副馆长吴燕敏说。
“说实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要传承文化,纯粹是因为喜欢表演。经过这两年的熏陶,我慢慢意识到自己肩上承担着传承的责任。”谢巧眉说,在她看来,宜黄戏不是没有人喜欢,而是老百姓想看,但会唱的人太少。
吴燕敏介绍,为传承、弘扬宜黄戏,剧团把宜黄戏的身段编成了《宜伶春色》,用广场舞的形式在群众中传承普及宜黄戏。同时,宜黄县还积极开展非遗进校园、进景区等活动,不断拓展宜黄戏、禾杠舞、棠阴夏布等宜黄当地特色非遗项目的影响力。
“第二批主题教育开展以来,宜黄县突出‘实’的要求,办好惠民利民实事。宜黄县文史驿站展演宜黄戏70多场,为现场观众带来了一场视觉盛宴。”邓华告诉记者。
而承担主要演出工作的,正是这些刚毕业、初入行的青年演员。从一出出折子戏演起,复排《灞桥折柳》《昭君出塞》《哑背疯》等。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是排“大戏”。“只有大戏才能养演员。”邓华说。
“一勾栏之上,几色目之中,无不迂徐焕眩,顿挫徘徊。恍然如见千秋之人,发梦中之事。使天下之人无故而喜,无故而悲。”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汤显祖动情写道,戏曲的动人之处不外乎此。在当时,儒释道三教都有祠庙存在,而戏曲的祖师“清源师”无人供奉,这让汤显祖倍感遗憾,于是在这篇应宜伶邀请撰写的不足千字的短文里,他抒发了自己对戏剧本源、发展等理论精妙的见解。
如今,清源庙早已不复存在,汤显祖和宜伶因戏结缘、为戏奔波的种种故事,却依然口耳相传、代代接续。(记者刘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