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
“家就是屋檐下的一捆青草,是院子里那棵挡风遮雨的大树,是房顶上的炊烟,是我和姐妹兄弟在大通铺上玩耍。我想家,想家里的奶茶,想家里磨得发亮的油漆小桌子。”
新疆阿勒泰地区流传着阿尼帕妈妈的故事。她家四代同堂,有200多人。
阿尼帕的家有一个能站下几十人的大院子。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她和丈夫阿比包住在一间土坯房里,养育了19个孩子,其中有10个和他们非亲非故,来自不同民族。
而今,土块房变成3间大砖房,院子中间盖起二层小楼,开办了阿尼帕事迹教育展馆。家里一口直径1.2米的大铁锅,默默讲述着阿尼帕妈妈和这个大家庭的传奇。
“多年以后,我们都成了妈妈的样子”
“妈妈,又有个孩子考上大学了!”
“妈妈,上次说的那个孩子成绩提高了!”
每次拨通电话,卡丽曼都会先给阿尼帕妈妈报喜。她口中的孩子们,是女儿伊丽曼班里的学生。
大学毕业后,伊丽曼在新疆伊宁市的一所学校当老师。从清早催促起床,到帮助孩子们处理每天学习、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再到晚上抽时间谈心,她既是学生们的好老师,也是孩子们的“好妈妈”。
一次,伊丽曼发现有个孩子少有笑容,原来是因为她的母亲因病去世,姐姐、弟弟都在上学。伊丽曼抽出时间陪她聊天,周末邀请她到家里吃饭,再悄悄塞给孩子一些零花钱……后来,孩子顺利考上了大学,搂着伊丽曼哭着喊妈妈。
“是姥姥和妈妈教会我什么是妈妈。”伊丽曼不禁回忆起一段母亲小时候的故事。
“哈比扎,你来试试这条裙子,看看能不能穿?”听到阿尼帕妈妈的呼唤,站在一旁的卡丽曼愣住了。
哈比扎原名王淑珍,是被阿尼帕妈妈收养的回族女孩。卡丽曼是阿尼帕亲生的长女,和哈比扎年龄相当、身材相仿。
“妈妈,这裙子真的是给我的吗?”哈比扎紧紧盯着这条时髦的花裙子,情不自禁地接过来。
“是呀,孩子,是给你穿的呀,好看吗?”阿尼帕妈妈慈祥地打量着她。
“可是,姐姐穿什么……”哈比扎话音未落,卡丽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跑出屋子。
阿尼帕追上卡丽曼,搂着她说:“孩子,你听我说,你是大姐,要让着妹妹。你有亲生父母,可是哈比扎没有啊!”
卡丽曼难过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整天没吃饭。妈妈没有责怪姐姐,但也不理睬她,直到她主动认错,妈妈才露出笑容。
一个锅里吃饭,一口井里淘水,一个炕上睡觉。在卡丽曼童年的记忆里,自己的“兄弟姐妹”最多。他们有汉族的、回族的、哈萨克族的……
一次,阿尼帕的亲生儿子阿本在学校偷走了妈妈给养子王作林的新球鞋。兄弟俩打了一架,阿本被妈妈狠狠揍了一顿。
愧疚的王作林悄悄地将那双球鞋塞到阿本床下,阿本又悄悄地退回来。
母亲的爱,总是会给收养的孩子多一些;而责罚的手,却总是打向亲生的骨肉。
阿尼帕虽然不识字,却用这种简单的“加减法”补齐十根手指的长短,攥成了一个大家庭。
1983年的一天,王作林因参与殴斗被判入狱。
阿尼帕隔三岔五就坐长途车、搭拖拉机、换毛驴车、再靠双脚,奔波两天去看儿子。她还动员家里的孩子轮流去,“别让他一个人在那里想家”。
刑满释放的那一天,王作林在阿尼帕面前长跪不起:“妈妈,我真的没脸回来见您,您能原谅我吗?”
母爱融化寒冰。王作林出狱后,先是去水泥厂当工人,再转去当矿工,后来又跑边境贸易,没想到欠下一身债务。
阿尼帕和老伴儿召集家庭会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全家人帮王作林过难关。从跑出租到开饭店,王作林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先后带动几十人就业。
“阿本,你放心,有我在!”阿本意外去世,正在外地谈生意的大哥王作林不分昼夜地赶回来,跪在坟前恸哭不已。从此,王作林把所有弟弟妹妹的困难扛在了肩上。
卡丽曼成家后,把女儿班里一个因为家庭困难要辍学的孩子接回家中照料。看着她们,她总会想起妈妈为他们盖被子,想起那条花裙子的故事……
后来,卡丽曼资助的这个孩子被新疆医科大学录取,阿尼帕得知后特别高兴。她计划把政府颁发的民族团结荣誉奖金分给卡丽曼,让她资助更多孩子。
然而,等阿尼帕领到奖金时,先是养子女,再是“大让小”,轮到卡丽曼时,钱已经分完了……阿尼帕笑了,卡丽曼也笑了。
阿尼帕这一生,就是为了“当妈妈”
因为一次手术,年过半百的哈比扎把过膝的长发剪去,小心翼翼地留存起来。
“这头长发是为了记住阿尼帕妈妈为我做的事。”每每回忆过去,哈比扎都会泪流满面。
那是1977年,阿尼帕的妹妹在街上发现了饥寒交加的回族女孩哈比扎,把她领进了阿尼帕家的院子。
哈比扎已在外流浪多日。她的鞋裂了个大口子,脚趾头露在外面。头上长满了头癣和癞疮,没有一根头发,包着一条又脏又破的头巾,不停地往外渗着血水,散发出恶臭。
“孩子过来,让我看看。”哈比扎愣住了,对面那个头上飘着花头巾的阿姨正微笑着向她招手。
“别人见了我不都是捂着鼻子躲着走吗?”怯怯地,她往前挪动两步,还是停下了。
阿姨快步走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呀!”
一瞬间,这个11岁的女孩大哭起来。在街上流浪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此刻,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只想哭个痛快。
阿尼帕也流泪了。她支起家中那口1.2米的大铁锅烧热水,给哈比扎洗澡;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掏出全家都舍不得吃的白面让她吃饱;又带着她辗转求医,每天洗头、轻轻涂药……
终于,哈比扎的头长出了发茬,她一头冲进了阿尼帕的怀里,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阿尼帕摸着她的头回答:“你若愿意,便这样叫吧!”
得知哈比扎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阿尼帕又把她的哥哥王作林转到县里上学,把她的妹妹王淑英、王淑花迎进家门。
一次,王淑花得了荨麻疹,发高烧不退。阿尼帕日夜不离,为她熬药汤、喂流食、涂药止痒、找食疗偏方。
病好后,有人说孩子脸上的疙瘩“难看”,没想到一向和善的阿尼帕顿时拉下脸:“她是最漂亮的娃娃,谁敢说她难看!”
还有人说:“收养的孩子没必要这么费心。”阿尼帕反驳说:“都是我的孩子!”
当地相关部门得知后,决定给阿尼帕收养的孩子发放每人每月15块钱的生活补助。阿尼帕和丈夫商量后,把补助都送给了哈比扎兄妹的继父金学军,帮助他治疗肺气肿。
金学军去世后,他和前妻所生的3个孩子也被阿尼帕收养了。最小的孩子金雪莲和阿尼帕的小女儿热合曼都嗷嗷待哺,阿尼帕把她们带在身边,哪个哭了就给哪个先喂奶。
自己的孩子、弟弟妹妹的孩子、收养的孩子、邻居的孩子……阿尼帕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身前身后都是娃。”
阿尼帕这一生,就是为了完成“妈妈”的使命。
19岁,她跟着父母,回到地处北疆的青河县,在青格里河边安了家。
父辈叶落归根,终偿夙愿。阿尼帕嫁给了在公安局工作的退伍军人阿比包。
沉浸在幸福中的她哪里能想到:父母双亲突然相继离世,从此她带着6个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又当姐又当妈。
从最早收养邻居家的孤儿到金雪莲出嫁,阿尼帕的爱就像家门前的青格里河水,流进了孩子们童年的梦乡。
这一坑馕,阿尼帕妈妈打了一辈子
阿尼帕出生时,父亲望着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给她取名“阿尼帕”,意为把人们引到正路上的带头人。
青河县雨水稀少,一年中有半年气温都在摄氏零度以下。上世纪60年代,一场大饥荒席卷这片苦寒之地。
当时,阿尼帕的第一个孩子贾帕尔出生了,算上6个弟弟妹妹,一家9口人全指望阿比包每月的45块钱工资。
“把孩子送人吧?”一天,阿尼帕把压在心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这年月谁会愿意养?”不善言辞的阿比包,语声比平时更低沉。
“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孩子。”阿尼帕嗫嚅道。
“既然想好了,那就送走吧。”阿比包又陷入了沉默。
弟妹们知道了,哭着冲过来,拦住了阿尼帕。
从此,孩子们放学后更勤快了:男孩子捡柴打水,女孩子看小娃娃。三顿饭减作两顿,只有土豆和菜团子。
没想到,阿比包丢掉了工作,让原本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
为了维持生计,白天阿比包在铸造厂抡大锤,晚上到砖窑里打土坯。没想到铸造厂倒闭,他又去当放牧员,白天上山放羊,晚上负责宰羊。
阿尼帕也打起临时工——清洗羊肠,一副两毛钱。站在冰冷的河水中,她躬下身子、忍住恶臭,把羊肠一根根捡起、搓洗,再一根根捋顺、盘起……第二个孩子刚出生第6天,她就下了河,从此落下了风湿病。
1963年春天,邻居亚和甫和妻子相继离世,留下3个未成年的孩子。阿尼帕给他们送吃的,帮他们洗衣服,她依稀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曾经连失双亲的自己。
一天,阿比包又在打铁时砸伤了手,提前回了家。阿尼帕赶紧迎上去,查看他的伤口。
“这3个娃娃啥时候来的?爸妈不在了,日子不好过吧!”说话间,阿比包看到了在墙边站着的邻居家的3个孤儿。
阿尼帕小声说:“我看到他们在捡垃圾……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能给这3个娃一口饭吃……”
“一块馕两个人分着吃都吃不饱,你把它分成十几块,怎么吃啊!”阿比包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看妻子不吭声,阿比包说:“接就接过来吧!”
就这样,家里变成了13口人,只有两床被子、两个枕头和一条褥子。
阿比包把宰羊剩余的残次羊皮都背回家,阿尼帕把大块的接成被褥,小块的做成袜子手套。零下40摄氏度的寒夜,夫妻俩在中间,男孩女孩分睡两侧,13口人合盖20多斤的羊皮被,再没有人觉得冷。
可是,饥饿仍然如梦魇。阿尼帕只有更辛苦地劳作。
早上5点半,她爬起来给一大家子做好早餐,就到河边洗羊肠。几小时后,上山砍柴,再回家做中饭、晚饭。
阿尼帕烤的馕,是一家老小的最爱。但是打馕的过程,却格外费力。
馕坑里架着炭火,阿尼帕倚在坑边,上半身探进去,把做好的馕坯拍在馕坑内壁上。夏天的高温炙烤让人窒息,冬天则是胸前被火烤、后背钻寒风。
一张馕刚拎出来,眨眼工夫就分没了。阿尼帕常常是饿着肚子去刷锅,再去干各种家务。有时候,她在家里走着走着都能睡着。
“我不读书了。”大弟弟霍帕尔心疼地甩下话。
“再苦也要供你们上学!”阿尼帕嗓门提得老高。
所有的钱都换成了粮食,阿尼帕还要克扣自己的口粮。她把捡来的麦穗搓出麦粒炒熟,放在嘴里反复嚼,硬得硌牙却能顶住一阵饥饿,孩子们的学费就这样从牙缝里一点点省出来。
千瞒万瞒,阿尼帕的秘密还是被发现了。一次,阿尼帕又饿又累,晕倒在水沟里。哈比扎跑回家取书,恰好撞见好心人把妈妈扶进门。
千难万难,命运一次次无情地打击着这位善良的母亲。
1995年冬天,一场特大雪灾差点击垮了青河县的牧业生产。阿尼帕的二儿子阿本作为包村干部四处奔波,帮助牧民拆墙取土坯建暖圈。
谁料,墙体突然倒塌,年仅33岁的阿本被埋入废墟。
阿尼帕整日整夜抱着儿子的遗像流泪。阿本是她的骄傲啊!他和爸爸阿比包一样,曾经当过兵、扛过枪,是保家卫国的军人。
1999年春天,三儿子阿不力克木新婚。然而不到一年,阿不力克木紧急住进了医院。
三儿子是她的亏欠啊!孩子们小时候鞋子不够穿,他的脚被冻伤,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后来发展成风湿性心脏病。
阿尼帕在医院照料4个多月,阿不力克木最终还是长眠在妈妈的怀抱里……
他们的孩子还需要抚养,住院的费用还需要偿还,孝顺的儿媳还应该拥有更美好的人生……阿尼帕将悲痛深深地埋在心底,重新包起鲜艳的头巾,用母亲的坚强,扛起两个儿子原有的家。
在阿尼帕的照料下,弟弟霍帕尔的女儿生活安定,抱上了孙儿;养子吐尔达洪的6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阿本的老大老二结婚生子,小女儿大学毕业当了公务员;阿不力克木的女儿计划考研……
年复一年,阿尼帕依旧坚持亲手为家人打馕。每一口馕,带着恰到好处的咸味,从舌尖一直暖到心里。那里面,藏着曾经的困苦,还有难忘的记忆。
有妈的地方就有家
每年古尔邦节,孩子们都会尽量从各处赶回来。拖着那条不太灵便的老寒腿,84岁的阿尼帕走在院子里,叮嘱先到家的孩子把大铁锅刷干净,再把馕坑清扫一遍。
“外婆好!”
“奶奶好!”
“妈妈好!”
“姐姐好!”
此起彼伏的声音回响在院子里。还有很多孩子的问候,潮水般涌向阿尼帕的手机。
女人们劈柴烧火,男人们磨刀宰羊,阿尼帕亲手做的芝麻馕、油炸撒子、奶疙瘩摆了一桌子。
捧着热滚滚的奶茶,阿尼帕又一次想起了老伴儿阿比包。
他们两个,一个是维吾尔族,一个是哈萨克族。从成亲的那一天起,他们就遵从一个信条:同吃一坑馕,就是一家人。
为了他,她学会了熬制醇厚的奶茶,用牛粪火烤出酥软的馕;为了她,他默默地当起6个弟弟妹妹的“父亲”,丢掉了人人羡慕的工作。
最艰难的时候,她曾经问他:“要不要分开?”他没有回答。有一天,他突然回了老家吐鲁番,她以为再也等不回他。没想到,听完哥哥的劝告,他又一次选择了担当。
从此以后,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只要喝上一口她亲手煮的奶茶,他的心中就充满着朴素的欢乐。
两口子也曾翻过脸。供销社派阿比包去卖羊,从青河县到乌鲁木齐,上千公里路,一走半年,杳无音信。
等他回来,她把埋怨一股脑倒出来:“你一个人在外面倒是自在。”
“你知道我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我是为了谁?”
“为了我!为了我们兄妹!是我们拖累了你……”
“你不要再说了……”
阿尼帕从此再没有和丈夫争吵过。
2008年8月,79岁的阿比包突发心脏病,在阿尼帕的陪伴下离开了人世。
他们刚刚一起庆祝过50周年的金婚纪念,又为汶川地震灾区的孤儿献出了一份爱心。
这一生,他们一起尝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一起淬炼出了金子般的婚姻成色,一起把小家庭的爱写成了一首民族团结的诗。
他们的孩子都可以自食其力,虽然很多人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个个都有一颗火热的心。每当他们帮助过的陌生人想要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都会说:我们是阿尼帕和阿比包的孩子。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
个体工商户阿米娜拿出自己积攒的十来万块钱为村民修桥铺路;运输管理站站长宋文绪自筹资金为牧民开辟新线路;乡村班车司机李吉强无偿接送牧民孩子上下学;街坊四邻家有喜事就会来借“团结锅”,祈祷“家和万事兴”……
“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但还有很多家庭需要帮助。”在阿尼帕的呼吁下,青河县成立弘善爱心协会,各民族的困难群众找到了慰藉心灵的家园。
这一刻,回家了!有妈的地方就有家。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40多个孙辈儿围成一圈,用汉语为阿尼帕唱起来。
这一刻,团圆了!
阿尼帕的孩子哼唱起一首首摇篮曲:哈萨克族歌声里的小羊羔、维吾尔族歌曲里的玫瑰花、回族歌曲里的馍馍……熟悉的旋律,穿越时空,汇成了“妈妈”的传奇。(记者李自良吴晶何军屈婷马锴邵艺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