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据中国驻泰国大使馆消息,近期,驻泰使馆注意到有关中国公民张某经泰国被诱骗至缅甸妙瓦底地区从事电信诈骗的报道,第一时间通过泰执法机关核查有关情况并推动全力开展解救工作。24日晚,泰警方成功寻获张某。驻泰使馆、驻清迈总领馆正与泰警方密切协调,争取尽快安排其回国。
相关报道:解救被困缅甸的中科院博士,过程“异常艰难”(环球人物)
察觉不对时,
他已失去自由。
作者:冯群星王秦怡
好消息,被骗至缅甸的中国科学院博士张川(化名),即将回国!
此前,张川友人发布的求助信息受到舆论关注。据友人说,张川“被骗至缅甸一年,每日被强迫工作18小时,同时被严密监控”。
今天(25日)中午,环球人物从营救志愿者处了解到,张川已离开缅甸到达泰国,这两天就将乘机回国,警方及张川家属都会去接机。
高学历的博士,为何也会落入诈骗圈套?
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知情者和有相似遭遇的逃脱者。他们的讲述,揭开了诈骗园区的黑暗内幕。
被困妙瓦底
参与解救的志愿者阿龙(化名)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此次解救行动是在中国警方、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中国驻泰国大使馆等多方力量的积极推动下进行的,他也参与其中,前后大约花了一周的时间。细节他不便多谈,只能说“异常艰难”,不过,张川目前身体状况还不错。
·阿龙与张川家属的沟通信息。
张川是怎么被困在缅甸的?
据媒体报道,张川2018年获得博士学位,毕业后曾到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员。同学、同事对他的普遍印象是:老实、聪明,就是不太爱说话。
张川的女友杨女士告诉媒体,张川家境普通,母亲瘫痪卧床。
因为债务问题,张川跟中介联系了数月,反复了解、核实后,决定去新加坡做“翻译工作”——中介说,底薪1.5万元,做得好,每月可拿到四五万元。
2022年8月,张川踏上旅程,却被辗转带到了泰国的湄索。这里与缅甸以河为界、隔河相望,河对岸就是臭名昭著的“诈骗大本营”妙瓦底。等张川反应过来,已经失去自由。
张川的这些经历,简直与阿水(化名)的遭遇如出一辙。
阿水是湖北人,今年40岁。他开过中餐馆,做过生意,也去泰国、新加坡闯荡过,从没想过自己会被骗。
但这一次,他栽在了自己的心存侥幸上。
2022年9月,阿水在老挝办理签证,认识了同是中国人的“高总”。“高总”说想在妙瓦底开中餐店,邀请阿水过去做培训。
想到妙瓦底特别乱,阿水有点担心。但“高总”承诺阿水:从中国到妙瓦底,一定是通过正规签证;来妙瓦底3个月,不管是否培训,都支付给阿水5万块钱,交通费和住宿费另行支付。
阿水决定去闯一闯,他是真的需要钱:家里的中餐馆倒闭了,女儿生了病,每月的医药费至少要3000多元。
2023年3月,阿水按照“高总”的安排,从曼谷到了湄索。车子一路疾驰,越走越偏僻,最终停在了一条四五十米宽的河边。
河上早已停好一条船,船身简单,没有座位,过河就是缅甸。
“这不成偷渡了吗?”阿水给“高总”打电话,对方安抚他:想回去,现在就可以,但你已经走到这儿了,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
只犹豫了一下,阿水就上船了:“那时就回家,有点丢人,让别人笑话。”
头几天,“高总”带着他四处闲逛,说是要认真地考察店面。从阿水所住的大楼往北走两三公里,就是臭名昭著的UK园区,往南是“不相上下”的环亚园区和KK园区,但那些似乎都不关他的事。
“我当时一心想着,我就是来做餐饮培训的,其他都和我无关。”阿水回忆。
·媒体曝光的KK园区实拍图。
亲历“杀猪盘”
阿水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到妙瓦底大约10天后。“高总”开始频繁提起,想创办一家公司,带客户投资虚拟货币。
电脑和宽带被拉到楼里,“公司”很快建立起来,又有几个新人来到大楼里,有中国人,也有缅甸的华人。
每个人都收到一份学习资料,系统学习“杀猪盘”的话术,包括怎么聊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塑造自己的人设,怎样和对方聊感情,让她心甘情愿地投资,等等。
那时,阿水还没听过“杀猪盘”这个词,只以为这些人了解什么内幕,能获得高额投资回报。结果,“主管”仔仔直接说,没有什么“内幕”,公司就是要骗这些人的钱。
阿水慌了:这是犯罪行为!
“高总”问他:这不比开餐厅赚得多么?一月就能赚到一年的钱,你愿意做的话,我提高你的分成。
他才弄清楚这一套流程:先在微博、小红书、抖音等软件上筛选可能入套的“优质”女性。
有一定经济能力、和老公感情不好,或者喜欢在社交平台上炫富、诉苦的女性,是最容易被盯上的“猪仔”。
接下来就是聊感情了。诈骗人员运用恋爱技巧获得女方的信任和依赖,之后便诱导她进行投资。
·警方曝光的诈骗账号朋友圈。
“他们有很多话术,洗脑客户卸载掉国家反诈APP。比如说我们投资平台做的是国外的虚拟货币交易,卸载了国家反诈APP后才能成功避税。”阿水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为了防止女方发现受骗后报警,导致“投资”平台被警方一窝端,“公司”甚至有专门的技术人员,可以实现“一个客户使用一个网站”。
自由出入是不可能了,一楼有拿着枪的人日夜看守。每天上午11点,所有“推手”到办公区,开始一天的任务。
每个人都发了全新的工作机,严禁带入私人手机。墙边有一块黑板,按排名写着每个人的开单额,至于黑板上的名字,都是代号。
看着窗外陌生的天空,阿水感到害怕。他假装在努力学习资料,但学习“成果”并不好。
“你知道在大公司,做不好怎么办么?都是用电棍,或者关你几天。”“高总”笑着向阿水说。
幸运的人
阿水没受到体罚,是因为公司人手不足,还是要先把他笼络住。不过他后来了解到,即使是大公司,也都是先来“软的”,再上“硬的”,毕竟公司的目的还是让人诈骗拉单。
他央求“高总”,自己年龄大了,真的做不来这一行。“高总”又回答:“可以,但你必须先邀请几个年轻人过来。”
眼看着阿水没有拉新人的意思,“高总”终于摊了牌,让阿水交8万元人民币的“赔偿费”,后来又谈到4.2万。
害怕失去利用价值后被卖到其他园区,阿水抓紧时间联系妻子,5月11日交了款。当天下午,“公司”拿走了阿水的私人手机,还说“这件事要重新处理”。
阿水直觉不太好:赔了钱,“公司”也不一定放自己回去,还可能被卖了!他决定当晚就逃跑。
园区是新建的,只有一栋楼,楼北面有持枪的门卫,西面有一架室外楼梯。
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是阿水平时做饭的厨房。从楼梯往东走几十米,绕过一个大化粪池,就是隔开湄索和妙瓦底的湄公河。
阿水在楼道里坐到凌晨两点多,等其他人都睡了,才下到一楼,猫在楼梯旁,又待了30分钟,试探有没有人发现他跑了——这时被发现,他还可以找借口,说厨房里有电器没关好。
“结果没人发现,我就顺着化粪池快步走,不敢跑啊,害怕惊动门卫。我连鞋都没穿,就穿了一件短裤。”阿水回忆,这几十米路,他走得心惊胆战。
走到河边,南北方各有一个兵站,阿水不敢逗留,弯着腰走入水中。水底的石头很滑,一不留神,他就被水冲倒了,腰狠狠地撞到岸边的石头上。
阿水来不及感受痛——万一人被水冲到兵站附近,前边的努力就白费了。他拼命地游向对岸,抓着野藤攀上近乎90度的堤岸。
“河对岸还有零零散散的园区,我担心遇到缅甸人,又把我卖过去,就顺着乱草堆和泥巴路跑S形。跑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一个保安亭,感觉没那么危险了,我就用手势和他们比划。”
反复沟通后,那名泰国人明白了阿水的处境,要把他带到湄索移民局去。
摩托在小路上飞驰,骑过一个岔路口向西而去,阿水心惊胆战,让他停下来。对方看出阿水的担心,把工作牌掏给阿水看。说到这儿,阿水仍然感到后怕。
这之后,阿水就被带到了湄索移民局,后移交曼谷移民局。因为没有护照,阿水在曼谷移民局待到6月15日,被中国大使馆确认身份,回到中国。
与那些被困者甚至失联者相比,阿水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只要一步走错就前功尽弃”。
·阿水逃跑期间留下的累累伤痕。
赎金背后
其他能回国的人,大多要交付赎金。
阿龙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想说服诈骗公司放人,通常要找到当地有影响力的人做担保。
公司和园区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园区内可能林立着数十家诈骗公司,只有获得受困者的精确定位,才能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出面。
偷渡费、住宿费、水电费,甚至是电脑使用费、地板磨损费、工作保密费、空气呼吸费、老板精神损失费……诈骗公司会将买人、用人的成本都算到家属头上。
从找到说得上话的“中间人”到交付赎金,再到送被困者回国,营救过程往往多人参与、环环相扣,经不起一点闪失。“每一步都需要一个特别诚信、靠得住的人。”
阿龙强调,如果没有靠得住的“中间人”,绝不能轻易交钱给诈骗公司——诈骗公司发现家属有求必应,势必会扣住被困者当做筹码,源源不断地要钱。
一些被困者本就家境贫困,家属砸锅卖铁才勉强凑齐赎金,这让阿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一人被骗,全家返贫。”
阿龙还注意到,前往缅甸的人有年轻化趋势,甚至出现了很多“05后”。他们的家庭大多不富裕,父母忙于生计,很少过问孩子的生活。
青少年们在社会上无所事事,受到煽动后很容易拉帮结派地偷渡出境。“我想呼吁一下,家长们还是要多关心孩子的精神世界。”
最忙时,阿龙要同时对接五六个被困者——手机到了半夜仍响个不停,每一条信息都可能牵涉到数十万元和一条人命。
两年多来,阿龙已协助警方救出上百人。热映电影《孤注一掷》的片尾致谢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他想提醒所有人:面对诱惑,一定要保持警惕。
责任编辑: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