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雪山大地》《宝水》《本巴》《千里江山图》《回响》。制图:赵嘉文
近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5部获奖的长篇小说分别是杨志军的《雪山大地》、乔叶的《宝水》、刘亮程的《本巴》、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以及东西的《回响》。本届获奖作品有不少值得关注之处,我们采访了获奖作品作家杨志军、乔叶、刘亮程,以及评委饶翔。
以文字保存记忆和历史,为山乡巨变留影
记者:《雪山大地》浓墨重彩地反映了大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青藏高原发生沧桑巨变的壮阔历史进程,体现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与价值追求。您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
杨志军:踏上青藏高原的土地,我总会想起父辈们为之奋斗的一生。
1949年,我父亲作为大学生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路西进,来到西宁,在一家简陋破旧的马车店里创办《青海日报》。母亲则进入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卫生部辖属的卫校,之后又考入医学院,成为青藏高原上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医生。以后几乎年年都有西进的人,有的是个人志愿,有的是组织分配,有的是集体搬迁。
父辈们已经远去,我们这一代人也会渐渐老去。我见证了父亲、母亲还有那些把整个人生都托付给青藏高原的人们的故事,也见证了草原牧民的生活变迁。我有义务将这些记录下来,把我的感恩之情讲给这片土地听。
由于父辈的扎根,便有了我们这一代对青藏高原的深厚情感。我曾经不知疲倦地行走在雪山大地的怀抱里,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还记得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野牦牛是在通天河左岸的雪线上,20米开外的垭口,它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同行的牧人追上来,一把拉住我说不要再走啦。看他疑惧的目光,我才意识到被我发现的不是一头家牦牛。我第一次看到藏野驴跟汽车赛跑也是在雪线附近,并不平坦的草原上,一群浅棕色和白色相间的生灵就在离汽车不远的地方突然扬起了烟尘,它们跑得快速而有序。
还有许许多多的第一次。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我还能感觉到生活在雪线附近的人和动物那种互相守望的姿态,平静、自信、悠然。
是流淌的河让我们记住了他们的故事,那条河叫黄河。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裹缠在雪山草原之间,虽然曲折无数,却不改一路前进的姿态。
《雪山大地》的一部分内容是向读者展示恢复自然生态的可能性,它既是理想的,更是现实的。青藏高原的雪山和冰川,是我国众多大江大河的源头。我在《雪山大地》中不遗余力地描写人与自然的故事。我相信,理想的环境一定是人类、动物和植物共同营造的结果,一个生物多样性的世界是一切生命的需要。
以文字保存记忆和历史,为山乡巨变留影,就是我创作《雪山大地》的初衷。我希望雪山大地的变化能成为更多人的体验,希望在我讲述父辈们和同辈们的故事时,能有共情者跟我一起歌哭而行,流连忘返,希望绿色之爱也是人心之爱,在广袤的河源厚土上,袒露一代比一代更葳蕤的传承。
文学是神奇的,你写的是自己独有的生活、独特的感受、独立的认知和表达,却有那么多人愿意伴你一同前行。所以萦绕内心的情愫里,又多了一种感恩和致敬。感恩和致敬往往是我写作的动力,有多少感恩就应该有多少作品——这是我对自己的希望。
即使书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面对的也是整个世界
记者:《宝水》对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有着深切体察,准确刻画。通过小说,可以感受到您潜心埋头,与大地山河相偎相依,与父老乡亲休戚与共,与时代变化同向同行的创作心迹。
乔叶:近些年来,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故乡于我的意义和价值。作家福克纳曾说:“我一生都在写我那个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在具备文学属性之后,这枚小邮票便有了它的神奇。它可以无限大,能讲出无数故事;也可以走得无限远,能寄给无数人。票面之内信息丰富,经得起反复研读,票面之外也有一个广大的世界,载着人心驰骋翱翔。
我的老家在河南。它“土气”浓郁,既丰产粮食,也丰产文学。改革开放以来,许多前辈都以强烈的文学自觉笔耕不辍,中原乡村成为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乡村之子,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在文字上摆脱掉这股“土气”。经过这么多年生活和文学的教育之后,我方才认识到这股“土气”是多么丰饶的资源和宝贵的财富,也方才循着前辈们的足迹,想从这“土气”中获得滋养。在接连几部乡村题材创作之后,随着《宝水》的完成,我对这种“土气”的开掘与书写也抵达了力所能及的最深处。
《宝水》讲述了一个小山村的一年。这一年如一个横切面,各种元素兼备。为了写这一年,我用了七八年时间准备素材,主要的准备就是“跑村”和“泡村”。“跑村”就是去看尽量多的乡村样本,这决定着素材的广度;“泡村”则是比较专注地跟踪两三个村子近年的变化,这意味着素材的深度。跑村是横,泡村是纵。在跑村和泡村的纵横交织中,我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脚力、眼力、脑力、笔力,确实缺一不可。我个人的体悟是还有一个听力——聆听人们藏在深处的微妙心事,才更有可能和他们同频共振,一起悲喜。
“作为作家,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是变革中的、内涵丰富且外延广袤的新时代的乡村世界。无论从人员的流动、经济结构的转型去分析,还是从观念意识的变化、生活风尚的更新来观察,一种新的乡村,在我们过去的历史和想象中从未有过的乡村,正在这个时代形成和崛起。”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的观点深契我心。
乡村正在发生着的巨变对于写作者而言,是一个具备无限可能性的文学富矿。“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在乡村的现场,我的写作欲望总是被强烈地激发出来。每次走进村庄,我都会让自己沉浸式地倾听和记录,然后保持诚实的写作态度,遵从内心感受去表达。时代这个宏阔的词语渗透在点点滴滴的细节里,这细节又由无数平凡之人的微小之事构成,如同涓涓细流终成江河,其中的每一滴皆为“宝水”。
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写作必然在时代中。作家的写作必然会和时代场景时代情绪有关联。作家和时代,就是浪花和大海、庄稼和土地的关系。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这一瓢水里也是时代的成分。在这个大时代里,我很幸运地取到了属于自己的《宝水》。而在以后的创作中,我也必得依赖生活的“宝水”给予的滋养,获得继续成长的可能。
用心灵去碰撞、对话,让更多人关注中国史诗
记者:专家评价,《本巴》连接了史诗世界与真实世界的两极,将真实世界与史诗世界并置,相互映衬,共同筑成民族情感与民族记忆的纪念碑。请您分享一下这部作品的创作历程。
刘亮程:我在新疆出生长大,深受多民族文化生活的滋养,《本巴》以及我之前的创作,皆是对这种滋养的回馈。小说中的本巴草原,就是一个多民族和睦生活的美好家园。
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是我国少数民族三大英雄史诗之一。10多年前,我得到一次去新疆和布克赛尔蒙古自治县深入了解江格尔文化的机会。该县是江格尔史诗的发源地,我在那里欣赏到难忘的《江格尔》说唱。之前读《江格尔》,觉得很遥远。现场听史诗说唱时,突然觉得自己离史诗的世界近了。说唱者声情并茂,带我进入史诗中的恢弘场景。尤其在夜晚,天黑下来后,牧民从远近草场赶来,围坐在说唱者身边,人的影子与远山的影子连为一体,古代与现代、过去与今天连为一体。那样的时刻,仿佛天上的月亮星星、地上的青草马匹、刮过草原的风声亘古未变,人们的微笑和感动似乎也亘古未变。我感受到自己跟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坐在一起,也跟星星月亮和草原万物坐在一起。
多少年后,当我写作《本巴》时,好像又一次身处史诗说唱的那个草原之夜,听到来自遥远大地的声音。《本巴》是一部向英雄史诗致敬的作品。史诗所言的“本巴地方”,人人活在25岁,处在最美好最有活力的青春时光。这种对时间的绚丽想象打动了我。于是,在史诗驻足的地方,《本巴》以现代小说的形式开始了讲述,将这首“天真之诗”写了下去。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我仿佛有一种史诗传唱人在星空下放声言说的奇妙感觉。
《本巴》是我写给童年的史诗。江格尔史诗给了我巨大的梦空间。它是辽阔大地、无垠天空。我需要穿过江格尔浩瀚茂密的诗句,在史诗之外,创生出一部小说足够的时间。我在这场梦中的时间里飞了起来。
我生活的区域,有辽阔的田野、无际的沙漠、漫长的西北风,这种地域空间的无边无际,使人对时间的认识也不同寻常。《本巴》开启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时间旷野,旷野上的人们往回走会碰到自己的青年和童年,往前走会遇到自己的老年。小说通过对时间的想象与塑造,展现诗性思维与诗意追求。文学和现实之间存在着时间差,在现实中过完的时间,在文学中可以重新开始,这是文学的魅力所在。一部文学作品,看似是在讲一段故事,其实是在创造时间、保存时间,在这个意义上,作家正是时间的魔术师。
我希望用一颗现代人的心灵跟一颗古老的心灵去碰撞、对话,希望能书写一部古老史诗的新篇章,让更多人关注中国史诗。
状绘新时代文学多彩风貌
记者:您多次参与国家级文学奖项的评委工作,如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请谈一下您对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的感受。
饶翔:本次最终获奖的5部作品从整体上体现了茅盾文学奖这一国家最高级别长篇小说大奖的宗旨和追求。当年茅盾先生捐出自己的稿费来设立这样一个文学奖项,也为中国当代文学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即以长篇小说这样一种文体来书写个人与时代的连接,以文学的方式写出历史发展的规律和趋势。这也形成了茅盾文学奖看重主题的重大性、风格的庄重典雅性等史诗性的倾向,力求甄选出思想和艺术俱佳的长篇力作。
以本届获奖作品为例,本届获奖作品出版时间为2019年至2022年四年间,这四年间,庆祝新中国70华诞,中国共产党走过了百年历程,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中国式现代化迈上新征程,这些重大主题均在本届参选与获奖作品中得以有力的表现。
它们或反映党领导下的中国人民百年奋斗历程,如《雪山大地》写汉族干部融入青海藏民生活,数十年来一起携手建设美丽草原的风雨历程,《千里江山图》以风格化的叙事和有质感的语言,书写了一段党领导的惊心动魄的地下革命斗争;有反映新时代中国社会的历史性变革,如《宝水》以豫北一个乡村宝水村的美丽乡村建设,描摹出中国社会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美好图景。
这些作品反映了人民丰富的生活,在艺术上也有所创新创造,如《本巴》植根于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以作者卓越的想象力,创造了一种兼具史诗与童话质地的东方气质的叙事文体;《回响》借助侦探等类型文学元素,对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做了鞭辟入里的解剖与透视。这些获奖作品整体上反映了新时代文学的多彩面貌,获奖作家也兼顾了地域、性别的丰富性。
伟大的奋斗历程,正是优秀文学作品的创作之源,只要潜心进行生活和艺术的积累,必然会不断有美的发现和美的创造。(本报记者刘同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