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参加高中体育特色项目班考试了,项目都轻松过关。踢了10分钟比赛,我进一个,助攻队友进了一个。”收到小伍(化名)发来的微信,隔着屏幕都能感到这个15岁男孩的兴奋。
最近这几年,每次见到这个彝族娃都有可喜的变化——个头越来越高,球踢得越来越好,学习也没落下。
小伍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涩童年。他的身后,曾被毒品戕害的家庭已成往事,曾受毒品困扰的家乡也告别了幽暗的过往。
这是一个关于大凉山奋力走出阴影、夺取禁毒人民战争胜利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和平年代的牺牲与奉献的故事,这更是党和国家为人民福祉接续奋斗的故事。这是记者行走大凉山多年,亲眼见证的巨变。
深山往事
小伍来自大凉山腹地的一个小村庄,认识他,源于4年前的一次采访。
2019年5月的一个夜晚,记者跟随他走了4公里泥泞的山路,从他寄宿的学校回到他家的土坯房。那天夜里,伴着一直不停的大雨,奶奶坐在火塘边讲起毒品给家庭带来的伤害,潸然泪下。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由于地处“金三角”毒品海洛因流入我国内陆的必经通道,大凉山吸贩毒问题日益严峻。
毒品问题是全球性问题,它的滋生蔓延有社会、文化、地理等多重诱因。
就大凉山而言,地理因素之外还有历史背景。1956年民主改革前,大凉山绝大部分地区处于奴隶制社会,“打冤家”和部落纷争不断,很多人以种植罂粟换取武器和生活必需品。因为价格高昂,鸦片一度成为身份的象征,当地甚至流传着“鸦片是头人和土司的糖”的谚语。
许多年后,当高纯度的“鸦片”——海洛因越过国境来到这片古老土地,无知的人们开始尝试便跌落深渊。
小伍的父亲、爷爷均因早年吸毒离世。母亲因为父亲吸毒提出离婚。但讽刺的是,由于离婚后缺乏生活来源,她曾经贩卖过毒品“零包”,受过刑事处罚。小伍成了“事实孤儿”,跟随奶奶长大。
那天,火塘里的光映照着老人刻满皱纹的脸颊,在记者心中留下久久挥之不去的惆怅。
浴血治毒
认识周脉军是2014年的冬天。
因为一个特大贩毒案的采访,时任凉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支队)侦查一大队大队长的他向记者介绍案情。那起案件中,他和战友们查获了111公斤的海洛因。这是凉山缉毒工作的一次重大战果,也反映出当时毒情形势的严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起案件的幕后毒贩竟是一名妇女,她的丈夫、儿子都是毒贩。当记者在看守所里见到她时,她时而歇斯底里,时而一言不发,空洞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毒品,就这样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
这次采访让记者窥见了跨国贩毒集团的冰山一角——幕后老板往往藏身境外,背后有数量不等的集资人,他们出资几万至几十万不等,在境外购毒后雇“马仔”运毒,运进我国境内后再分销。
111公斤毒品按每块350克的重量被分装成了300多个小块,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位缉毒民警告诉记者,一般吸毒人员吸食海洛因的剂量为每次0.5克,成瘾性因人而异,有些人碰过一次便会上瘾。这起案件中的海洛因足以毒害22.2万人次。
来自西昌的老贾(化名)曾经有过6次强制戒毒经历,因为吸毒败光了家底。虽然每次走出强制戒毒所都决心改过自新,但是一遇到曾经的“朋友”又再次深陷其中……
毒品,不仅让许多家庭“因毒致贫”,还引发大量治安、刑事案件。
铲除毒害,必须重拳出击。
这些年来,周脉军曾带队深入过“金三角”腹地,跨境抓捕大毒枭;纵身跳下过20米高悬崖,抓捕以命相搏的嫌疑人。记者见过他谈起牺牲的战友时使劲将眼泪憋回眼眶,也听他念叨过对家人的许多亏欠。通过他,记者记住了一群在和平年代献出生命的英雄的姓名——
2013年5月23日,越西县公安局强制隔离戒毒所所长朱平林在工作中突发心脏病离世,电脑屏幕定格在他正在修改的“6·26”国际禁毒日策划方案上。
2013年10月26日,会理县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杜萍赴云南执行整治外流贩毒任务,两天后在押解嫌疑人返回途中遭遇车祸因公牺牲。
2013年11月9日,西昌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李春阳因超负荷工作积劳成疾,医治无效去世,弥留前仍在指挥抓捕行动。
2014年2月18日,甘洛县公安局禁毒大队民警兰小强前往云南办理毒品案件时,因长途颠簸、劳累过度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牺牲。
2015年1月30日,身患结肠癌却一直在岗位上坚持到最后的凉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民警沈建国离开人世。弥留之际,他大声喊出:“把我的枪拿过来,快!快点!”
2017年6月14日,34岁的布拖县公安局党委委员、政工室主任贾巴伍各在搜捕毒贩的过程中遭遇开枪伏击,因公殉职。他给战友留下的遗言是——“不要管我,快追!”
2022年10月25日,凉山州布拖县公安局民警吉尔约日、刘仕国、辅警联保哈日三名同志在布拖县地洛镇吞波村执行抓捕在逃涉毒犯罪嫌疑人任务途中车辆突发意外,全部因公殉职。
……
党的十八大以来,凉山禁毒战线有9位干警献出生命。他们成了后来者前行的航标。
“虽然他们走了,但他们没走完的路,我们还要更坚定地走下去。”几乎每个缉毒民警谈起牺牲的前辈,都会这样说。
“脱毒”攻坚
大凉山,我国曾经的贫困版图上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与脱贫攻坚一起推进的,还有一场艰苦卓绝的禁毒攻坚战。
2013年以来,1.2万多名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干部奔赴凉山州,其中千余人专司禁毒工作。
2015年起,凉山州“四大班子”分片包干,11个县市党政“一把手”任禁毒委主任,一次性通报挂牌整治60个重点乡镇;禁毒工作单独纳入县市党政绩效考核,加大考核权重,对考核不达标的综合考评等级自降一等,对连续两次考核末位的“一票否决”,对挂牌整治的一律不得提拔任用……
民间也行动起来,许多小山村成立了禁毒协会。记者见过“打鸡”发誓——有名望的老人把村民召集到一起,杀死一只鸡,每个村民喝鸡血发誓:“如果吸毒、贩毒就像这个鸡一样死掉。”
行走大凉山多年,记者交的最多的朋友是缉毒民警、扶贫干部,被他们的牺牲和付出一次次震撼着,也循着他们的足迹,见证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巨变。
凉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民警沈东,一个能冒着横飞的子弹在山路上拦截疯狂逃窜的毒贩的硬汉,心里却有一块一碰就痛的地方——他曾经因为执行重要任务与家人失联,重病的孩子因此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落下残疾。
布拖县委禁毒办专职副主任曲比科尔,布拖县禁毒“摘帽”前夕,他从缉毒一线“转行”,投身琐碎庞杂的基础性工作,任劳任怨坚守在禁种踏查、戒治管控、预防教育的一线。
凉山州公安局绿色家园分局安康社区民警余超龙,一直扎根社区戒毒康复一线,不惧职业暴露危险,指导艾滋病戒毒人员服药、戒毒,开展同伴教育……
在小伍的家乡,奶奶易地扶贫搬迁的新房盖起来了,小伍被纳入了低保,每月领取特殊困境儿童补贴。村子里的集体产业从无到有,泥泞的小路硬化了,曾经因毒害变得寂寥的村庄热闹起来,乡间小路成了热爱足球孩子们的体能训练场……随着一个个村庄脱贫,一个个县禁毒“摘帽”,记者已不再担心深夜在大凉山腹地的街巷里独行。
2020年10月,有关会议在凉山召开。国家禁毒委对凉山禁毒工作做出“取得历史性成就,毒情形势呈现根本性好转”的评价,标志着凉山戴了近20年的“毒帽”彻底摘掉。许多人在会场就湿了眼眶。
数据显示,2022年凉山州外流贩毒人员比峰值时下降99.1%,全国新发现凉山籍吸毒人员比峰值时下降98.4%,毒品来源地和去向地为凉山的毒品案件均比峰值时下降99.8%。在四川省禁毒办开展的城市生活污水毒情监测中,凉山州的监测指数长期位居全省最优。凉山禁毒工作的群众满意度满意率达到98.69%。
牺牲的战友,终于能够安息!
未来可期
6月3日,凉山州公安局集中无害化销毁了1.09吨毒品,是历年来集中销毁总量最多的一次。
184年前的这一天,林则徐虎门销烟,向全世界宣告中华民族决不屈服侵略的决心,表明了遏制鸦片的坚决立场。
近两个世纪过去,禁毒事业仍未止步,“天下无毒”的理想仍在路上。
今年4月,凉山开启禁毒防艾攻坚三年行动,这一仗事关巩固脱贫攻坚成果、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目标锚定清存量、控增量、防变量、提质量。
禁毒圈有个共识——比起打击犯罪,更难的是让需求市场萎缩。生理脱毒之外更需心理脱毒,而后者需要完备的社会支持体系。探索具有中国特色的社区康复戒毒之路,是新时代的考题。面对全球新型毒品不断迭代更新,为下一代筑牢“防火墙”,依旧任重道远。
有无惧牺牲的英雄在前,后来者定当无惧挑战。
从“绿色家园”戒毒康复新模式到“爱之家”禁毒防艾法律服务工作站,大凉山仍在不断探索中积累经验。
近日,记者见到了曾经强戒6次的老贾,他在“绿色家园”社区康复戒毒期间拿到了好几个职业资格证,如今当起了一家门市的小老板。从上一次强戒算来,他已经7年没再碰过毒品。他搬离了过去的街区,与过去的“朋友”统统断了联系,一心只想把失去的时光找回来。除了定期去社区戒毒工作站报到、尿检,他还主动帮助刚回归社会的“浪子”,努力帮他们戒断“心瘾”。
6月23日是凉山州中考成绩公布的日子。小伍因为足球特长,有望进入心仪的高中。他憧憬将来能考上大学,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他也期待,有朝一日能亲眼看一场球星内马尔的比赛……
他身后的家乡,曾经作为交通工具的溜索和藤梯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崇山峻岭间的条条通途。山坡上,辍学的放羊娃已经远去,校园里传来了他们的琅琅读书声。
千百年来,凉山儿女自喻为热爱光明的山鹰。曾经,毒品让山鹰折翅。如今,山鹰终于又迎着阳光,展开翅膀。
沐浴着阳光的雏鹰小伍,未来的人生,将与火塘边的奶奶、陷入泥潭的父亲完全不同。(记者吴光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