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一隅。韩文摄
一
走进京城什刹海,伴春风,依花香,水波潺潺,沿岸亭榭楼阁,古朴雅致,且韵味十足,若问何种韵味,我一时也理不清。
是延绵的京城古韵吗?我站在万宁桥头,翠柳倒影入水,微澜不惊,遥想700多年前,元世祖忽必烈途经此处,圈定在此建都。那位受命设计规划元大都的刘秉忠,将紧傍今什刹海,金时称白莲潭东北岸的一个圆弧点作为元大都的几何中心,设一条正南北向的子午线,即元大都中轴线。为此还曾立过“中心之台”石碑,在鼓楼稍微偏西处,离万宁桥也很近。
白莲潭就这般被纳入元大都城内,其水域一分为二,南部水域,也就是而今的北海和中海划入了皇城,名曰太液池,成了皇家圣地;皇城外白莲潭北部水域,元时称海子,也就是现在的什刹海,所囊括的前海、后海和西海,为平民百姓生息之地。此后的什刹海一直为元明清三代京城规划和水系的核心。故而老北京流传一句老话:“先有什刹海,后有北京城”。
始建于元初的万宁桥,横跨前海东岸的玉河上,是单孔汉白玉石拱桥。古桥作为中轴线与大运河玉河段的交汇点,享有“北京中轴线第一桥”之誉。我倏然想到第一次踏上万宁桥,应当是1999年的那个秋天。我陪《谁是最可爱的人》中的主人公马玉祥去西山拜访魏巍先生后,乘车到天安门前留了一张影,而后徒步回宾馆。我们沿着北池子大街,过景山东街、地安门大街,走了好远的路,看到前方有座古桥就信步而去。登上万宁桥,向北瞭望,那重檐三滴水木结构的钟鼓楼近在咫尺,最初的印象是惊喜,回想起来,一次无意之举,竟让我们穿行了半条京城中轴线啊。
我在万宁桥上徘徊,脚下的玉河也是一条流淌岁月的古河,这条河在元代时叫通惠河,为南粮北运,漕运进京的通道,相传通惠河的名字还是忽必烈御驾过万宁桥时,为新修的漕道所赐。万宁桥为海子的入口,且设有闸口。清朝年间《日下旧闻考》一书引元朝《析津志》记述:“万宁桥,在元(玄)武池东,名澄清闸,至元中建,在海子东。至元后复用石重修,虽更名万宁,人惟以海子桥名之。”
海子在元代还有汪洋如海的气势,由南方北上的漕船,沿大运河直抵这里。我想象着当年这一带停泊密密麻麻漕船的喧闹劲儿,渡船、码头、号子、人流……一个活脱脱的元大都交通枢纽场景。元代诗人许有壬泛舟游海子时,乘兴来了首词:“柳梢烟重滴春娇,傍天桥,住兰桡,吹暖香云,何处一声箫……”词中的“天桥”是指万宁桥,“兰桡”是小舟的美称。词中写了诗人眼中柳绿、烟雨、天桥、小船、香云、笙箫等盎然春色,挺接人间烟火气的,若再遇北宋张择端这般大师描摹下来,说不定又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呢。
二
什刹海最早被称为“白莲潭”。白莲为荷花的别称,又叫水芙蓉。这让我不禁想到宋代诗人杨万里写西湖的名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自辽金年代起,什刹海就有大片荷花,水面除留有航道外,近乎为荷花所覆盖,可谓不是西湖,胜似西湖。有年夏日,我和来自故乡科尔沁的作家朋友走进什刹海岸边的小酒馆,临窗吃了一顿地道的北京小吃。那会儿,一抬眼就可望到满池荷花,一塘莲藕。朋友说:“草原上的蒙古民族是个游牧民族,喜欢逐水草而居,当年忽必烈定都北京,兴许就是看上这片昔日的‘白莲潭’呢!”
“没错儿。”我深有同悟地说,“当年下乡的地方,就有一片草甸子里的‘泡子’,一到夏日就开满荷花,附近牧民都喜欢赶着羊群来放牧。当荷花盛开的时候,连羊儿都跟着快乐。”
“对了,我想起来了。”朋友颇有回味地说,“我们那边的扎鲁特旗有个嘎查(村)就叫荷叶花,那里还有很大一片湿地呢。”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回到了梦中的草原,从文化到理念,科尔沁与北京原来竟挨得这般近。我们推门而出,沿着溢满荷花香气的水岸小径,走上紧邻万宁桥的金锭桥。手扶栏杆,可一眼望穿那片荷花的缤纷色彩,有白色、粉色,还有红色,微风一吹,荷花们穿着绿裙,摇摇曳曳,像是舞娘。
相比700多岁高龄的万宁桥,23岁的金锭桥算得上年轻后生了。一座三孔汉白玉石拱桥,未经历过那么久岁月风霜,却见证了什刹海进入21世纪后的风采。什刹海紧依北京中轴线,东邻南锣鼓巷,南邻北海、景山、故宫、天安门……现代京城,与国际接轨的大都市化节奏,共和国跳动的脉搏都连着什刹海的心跳。什刹海是中轴线建造的基点,与京城一道穿越悠远的历史。
我俩走近夏日的什刹海,一路可见蹬三轮车的师傅们,一派京味打扮,身着棕色对襟大褂,操一口京腔,蹬着红车篷三轮车,一路侃着大山,逗得外地游客前仰后合。再看身边,胡同大爷倚着汉白玉栏杆,悠闲地朝水面放飞各类花鸟风筝,引得游船的客人忘情地挥着手。还有一对穿着时尚的情侣,一人手里拿串冰糖葫芦,享受着甜蜜。
若说什刹海最美的海,当为后海了。那里的夏日倍儿热闹,消夏、聊天、K歌,享受着老北京胡同文化的红利。进入夜色中的什刹海,酒馆茶肆灯红酒绿,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喝喝啤酒,听听音乐,悠哉美哉;老字号前摇着大蒲扇纳凉的街坊们,说说笑话,聊聊家常,足以让人心旷神怡。这种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精巧融合,凸显了什刹海雅俗兼容的风情。难怪今天的什刹海,不光成了网红直播打卡地,也成了新北京新京味的靓丽风景。
三
前海、后海、西海,对这“三海”,老北京有个形象比喻,说像三节卧在水面上的莲藕,我熟知的银锭桥就是连接前海与后海的结儿。初识银锭桥源于对其名的兴趣。犹记2009年秋的一个下午,我和一位友人走近这座桥,只为验证是否如人所述像一块银锭,那年,是我来北京的头一年,也是我钟情什刹海的起始点。我伫立桥畔,迎面石碑注明此桥“始建于明代,由于像一个倒置的银锭,所以叫银锭桥”。人说再恰当的比喻都是蹩脚的,我左看右瞧,倒还真有几分相像。
银锭桥边有块巨石,镌刻有“银锭观山”四个大字,听老人说,早年间若在桥上向西眺望,可一饱西山浮烟晴翠的眼福。这座单孔石拱桥始建于明代,有500多年历史,重建过,文脉也一直延续到今。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或泼墨于斯,或生活于此。像明代进士胡直的《春夜过银锭桥在禁城外北海子》诗:“都城佳丽地,春夜喜重经。巨浸通银汉,长桥挂碧汀……”像清代诗人宋荦的《过银锭桥旧居》诗:“鼓楼西接后湖湾,银锭桥横夕照闲。不尽沧波连太液,依然晴翠送遥山……”银锭桥不光凝固在诸多诗词歌赋里,也成为荟萃名人名家的文化桥梁。现代作家萧军曾住在银锭桥边,戏称居所为“银锭桥西海北楼”。这一带住过的历史名人还有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明代内阁首辅李东阳、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等。现代名人故居更是比比皆是:宋庆龄、郭沫若、梅兰芳、丁玲、梁漱溟、杨沫、田间等,犹如璀璨星光照亮了什刹海的文化星空。从历史维度看,什刹海不光有璀璨光环的历史风景,也是带有书卷韵味的文化之海。
银锭桥掩映在什刹海秋色里,人在桥上,放眼望去,湖面映照出一层层泛着波光的涟漪,几只野鸭掠过水波,仿佛在向秋日的什刹海告别。夏日有过的杨柳青青,也悄然换了颜色,一抹橘黄,一抹残绿。水中漂浮的落叶与摇曳的残荷,并未给我带来悲秋的感受,那黄澄澄的色彩,反倒平添了几分情趣。想想也是,什刹海四季都很美,无论何时,都散发出与众不同的韵味。
看什刹海的秋天,天蓝蓝,水清清,几抹金黄倒映湖面,几多莲藕结籽累累,那是收获的季节,充溢着秋的意蕴;再看汉白玉围栏之外,还有那么多脸上挂着惬意微笑的男男女女,我感触到了生活的暖意。
也就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迸出郭沫若先生经典散文《银杏》的文字:“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这传神的想象让我咀嚼了40年,我当年做中学老师时,还教过那篇课文呢。一想银锭桥离郭沫若故居,尚不足一公里,我和友人就意犹未尽地走了去……
什刹海一路风景,在水中,在岸边,在花间,在愈来愈近的胡同里。(作者:剑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