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风窗
作者|邱启媛
林琅是一名年轻老师。
4月23日,在看到“初三女生擦边”的热搜话题时,她第一反应同许多人一样,有些怀疑,“觉得不至于,很荒谬”。
那位上了热搜的初三女孩,在四川泸州的一所普通乡镇中学读书。在这所学校,大部分同学一般穿宽松的私服上学,而由于她连着几天穿的都是稍微有些修身的衣服,结果在闲聊时被一个女生说成了“擦边”。
在此之前,这个女孩从未想过,“擦边”一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尽管在她自己看来,那天只是穿了一件白T恤和牛仔裤。
当时的她没有反驳,但她随手在小红书发的吐槽帖成为了微博热搜。
女孩发布的小红书截图
在热搜词条下,许多人感慨“现在人们的思想观念比二十年前还保守”。
热度之下,讨论的声音愈发激烈。问题的关键却不是“开放”或“保守”,而是未成年人对性的认知,以及成年人能为此做什么。
看到热搜话题的林琅想到了自己在学校的经历,也想到了自己曾经相似的遭遇,她知道,“这样的现象并不奇怪。”
作为一名年轻老师,林琅深知当下在校园内关于性教育、性知识更复杂的一面情形。
以下是她的讲述:
“无知”与“有意”
之所以想做老师,是因为我觉得和孩子们的相处很单纯,可以逃避一些成年人世界的复杂。
但慢慢我发现,孩子的世界虽然单纯,但也并非一片净土。尤其当涉及到成年人口中那个神秘而又危险的“性”字时,他们的单纯也许会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一年前,我在长沙的一所小学做实习老师,办公室里经常充斥着小朋友的哭声。大多数孩子要么是因为做错事被老师训哭,要么是和同学闹矛盾而委屈啜泣。但那个女孩的哭声却不一样。
当时她六年级,某天突然把班里一个男生的书桌推倒了,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一开始,由于不了解事情的原委,班主任更多是在指责女孩的过激行为。女孩开始一直沉默不语,但是突然,她哇的一声哭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哭声。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说你能感受到她哭声中的悲伤和委屈,声音也非常大,完全停不下来。
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才知道,过去至少半个多月,这个女孩一直处于“黄谣”及其衍生的校园暴力之中。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可能是因为发育较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要高,胸部的轮廓也更明显,再加上性格比较内向,于是成为了其他同学谈论性话题以追求刺激的对象。
伤害也因此拉开了帷幕。
一些学生开始说,为什么她的胸更大?是因为她“周末的时候去谈男朋友”“在外面当援交女”。
言语流传后,进一步的,是行为攻击:有人开始带头,往那个女孩的校服上吐口水。我印象很深,那个女孩在办公室一边哭一边说,“他们吐在我身上的唾沫,那个味道,我怎么洗也洗不掉。”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一开始批评她的班主任是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老师。但听完这些后,她非常生气,反应也很激烈:“(他们)活该!(你)打得好!”
其他老师劝她不要这么生气,伤身体。她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班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我自己也有个女儿,如果她遭遇了同样的事怎么办?”
随后是漫长的“审讯”。班主任根据女孩的描述和涉事学生参与的不同程度叫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进来,男男女女,至少有十几个人。
令老师们意外的是,在女孩供出的名单里,有不少平时看起来很乖巧,学习成绩也较好的孩子。他们有的惭愧低头,有的互相推诿,有的拒不承认。
但更令人难过的是我们面对这种事情的无力。
当时,女孩已经因为这件事产生了很明显的厌学情绪,但老师只能用“你现在已经六年级下学期了,只剩一个多月,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再跟这些同学见面了”这样的话安慰她。整件事也只能以每个涉事学生手写一份检讨书而告终。
《悲伤逆流成河》剧照
但是这些造谣的孩子是否真的意识到了错误?这个女孩的痛苦是否可以终结于那个夏天?
也许,这些学生并非带着“我要把她名声搞坏”的纯粹恶意而造谣,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刺激且值得吹嘘的事情。但他们的歉意和检讨书也可能只是因为挨了老师的训。
这是一种“无知”但“有意”的恶,我觉得他们仍然无法感知和理解这件事对那个女孩的伤害。
伤害的“时差”
那个女孩在办公室哭的时候,旁边的我也偷偷哭了,因为我曾经是她。只是我的痛苦从来没有发泄出来。
初二那年,我转学到外省。其实在之前的学校,无论在性格还是社交方面,我都还算“厉害”,也比较玩得开。
但在新学校,作为一个异乡人,同学对我十分排斥。再加上我发育得也比较早,于是我和那个女孩一样,成为了班里许多同学“造黄谣”的对象。
比如,有一次学校做大扫除,我负责大厅走廊区域。擦楼梯扶手的柱子时,有一群男生路过我,一边笑一边叫我“撸管妹”。那时我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义,也没有做任何反抗,于是这个称呼慢慢地在班里传开。
再比如,我的嘴巴在平时放松的状态下,是圆圆的、有点像“m”的形状。他们会抓住我的外貌特点,造我的黄谣。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他们说,你看,别人的嘴唇都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的嘴唇这样?是因为你用嘴帮那些男生干“那种事”。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理解到那层意思,我只是听他们说我的嘴巴跟别人不一样,于是我开始非常关注我的嘴巴和外貌。
初三重新分班后,我把那个班的同学全都删了,只留下了一个还有点联系的同学,他也是喊我“撸管妹”的成员之一。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会一直主动联系我。他不知道我把其他人都删了,也不知道自己和其他同学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个外号,我不喜欢。
讽刺的是,在和他的联系中,我发现他人并不坏,尽管他对我的伤害是血淋淋的;更讽刺的是,直到高中他还会在我的QQ空间下面叫我“管妹”,但我已经不想追究了。
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长和老师?原因很简单,我不知道怎么说。
一方面,这些事对于我来说是难以启齿的;另一方面,初中的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些事对我的伤害会如此深远。
直到现在,我提到这些仍然想哭。即使我的朋友称赞我说,“你的唇形可以去搞试色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嘴巴不好看。看到身边嘴巴小巧的朋友专门买唇线笔,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刻意扩唇呢?
如果伤害也是有“时差”的,也许有人像我一样永远也倒不过来。
避讳的,能做的
我后来也在思考,与性相关的话题之所以能够同时做到“随意伤人”和“难以启齿”,是因为这个字在未成年人的世界里是被避讳的。
从小,我和我妈就无话不谈,除了“性”。
《素媛》剧照
我忘了六年级还是初一,班里有很多女生会点开那种黄色小网站,我也用我们家的台式电脑跟风。其实我那时只是打开,然后马上关闭,也不浏览具体的图片或视频,光这样我就会觉得很刺激。
结果就是,那个网页出现在了“最近访问”的页面,被我妈发现了。我妈当时非常严肃,问我为什么看那种网站,告诉我“这是男人和女人在生孩子”,让我以后不要再看了。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在家庭内部聊到性的话题。
在做老师的日子里,我逐渐发现这些避讳并不是一种保护,反而会点燃孩子们好奇心,乃至引发“火灾”的导火索。
长沙的那所小学曾经为“高年级”学生举办过一次性教育讲座。
那场讲座在我看来很失败,主讲人花了很长时间论述“我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个五六年级的孩子们已经了然于心的问题,然后开展了两次游戏互动,大概是一个孩子代表一个染色体,让他们抱在一起。
总之,这更像一场游戏或一堂生物课,而非性教育。由于过于冗长枯燥,有许多孩子偷偷溜走。
只有在幻灯片播放到男女生器官的时候,才引起了一些骚动。我旁边的男孩突然来了兴趣,开始重复“睾丸”两个字。旁边的男生不理他,他就指着他说“你没有睾丸。”
过了一会,他把枪口对准了我。他问我,“老师,你有男朋友吗?”“你和你男朋友上过床吗,感觉怎么样?”我很生气,但为了会场秩序,我只能让他闭嘴,好好听讲。
又过了一会,他开始在我面前用手做插入的动作,问我“老师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很无奈。其实面对这种情形,大部分老师都会选择忽视,因为只要一针对这个问题公开较真,就会产生“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课堂秩序和教学进度都将不复存在。
有一次,我正在讲课,突然有一个男生指着自己的同桌大声说“老师,她强奸我。”我忽视了几次都没有效果,他惹得周围同学开始哄笑。
我发火了,大声责问他,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你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吗?你好好查查,下次再大声说出来。我知道他无法理解强奸这两个字背后的力量。
虽然忽视和发火都不是好的处理方法,但我确实不知道如何处理。后来,一个支教学长给了我一些启发。
他开展了一场班会,在黑底的PPT上直白地写着几个问题,如“你认为你在生活中讲脏话的频率高吗?”“你说脏话时是否清楚那些话的意思?”“你觉得脏话有存在的必要吗?”之类的问题,供学生探讨和表达。
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尝试。如果成年人能够不再闪避,开诚布公地从另一个维度去交流、探讨性的话题,也许能够帮助学生提炼出他们思考不到的深层问题,实现一些微小的转变。
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尝试一下。因为作为一名老师和一个女性,我总得做点什么。
(文中林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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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建瑞 SN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