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纱幕得上到头了,树才能下来是吧?我在这开场独白的时候啊,纱幕能不能就开始往上去?现在纱和树在这打架,开场黑的时间特别长,节奏一下给拖慢了。”距离开场只剩一个多小时了,张铁林还在漆黑的舞台上踱来踱去,和舞美商量着调整换景进度。
11月初的几天,张铁林与龙马社合作,担任编剧、导演和主演的黑色幽默荒诞喜剧《椅子》在国家话剧院首轮上演。看得出,他非常在意这戏,忙前忙后抠每个细节。
“哎,你们吃饭了没有啊?”刚说完景的事,他又伸过头问边上的剧务。“操心……”路过的工作人员偷偷念叨他。脖子上挂个老花镜,套着黑色老大爷马甲,有肚子,微驼背,头发染成花白,不得不说,张铁林挺像他戏里的那个北京退休老头儿了,只有在念独白时中气十足的嗓子,还能让人依稀想起昔日电视剧里威风的“皇阿玛”。
“65啦!奔70了。”最近这些年,他不再频繁出现于影视屏幕,上一次主演影视剧还是2014年的《文房四宝》,那部剧也是他自己导演的。“谁要看一个老人啊?”张铁林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如今的影视剧中,要想找一个丰富且“有戏”的老年角色,并不容易,于是他转移了战场,且意外地发现了意趣——“电影电视剧一经拍成没得可改,舞台剧每天在演,每天在改,每一天的观众反应不一样,演员在台上每一天的呈现也有变化。”舞台剧好像一个一直生长着的生命,最重要的,是张铁林打算自己写剧本,做自己的戏,“终于可以表达一点自己的价值观和对这个社会的理解”。
《还珠格格》与“皇阿玛”
“唉!谁想听一个老头儿在这扯闲篇儿呐?”《椅子》中的主角“老爷子”开口第一句话就道出了张铁林的感慨,他笔下的这个北京倔老头,一辈子做着存在感不高的工种——校对,然后因为年纪大而被主编随意找个理由辞退,却因为一把椅子而意外成为名人,又因名声而招来了奔着利用他发财、出名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张铁林在话剧《椅子》里。图/受访者提供
“这老爷子特别像我。”张铁林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椅子》本是他30年前创作的电影剧本,这次改成话剧,台词量大增,他在角色身上藏了不少自己的感受和想说的话。要说相像,角色和他最直观的共同点大约是成名的机会来得都很意外。
张铁林是北京电影学院1978级的学生,和张丰毅、周里京、谢园、方舒等人同班,但在很多年后被称为内地影视紫微星的“明星78级”,指的并不是表演班,而是他们隔壁坐着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李少红、胡玫、吴子牛、张黎、顾长卫……的导演班,中国第五代导演正是从这里走出去。
在青春时光里,张铁林演过主角,例如1979年,刚上大二的张铁林就被选中参与拍摄中央电视台的第一部单集电视剧《有一个青年》,扮演男主角顾明华,可是直到1982年中国第一个彩电生产线竣工,电视机才开始普及。那个角色没什么人知道。1983年,他与龚雪合作剧情电影《大桥下面》,影片还获得了文化部故事片一等奖。但那时被人们津津乐道且不停在各单位露天电影院免费放映的,仍然是前一年公映的《少林寺》。那个年代,当演员受到的最大优待,也就是在副食品商店买肉末儿的时候,被售货员认出来,多给一两。
后来,张铁林选择出国留学,又到香港工作,十几年间写剧本、当主持人、为动画片配音,当然,也拍戏:《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仙鹤神针》《黄飞鸿之五:龙城歼霸》《汉宫飞燕》……如果回头好好看看当年的那些戏,无论正派反派,他的表演有自己的特点,只是当戏眼在别人身上,他的角色难以让人留下印象。他和多数默默无闻的演员一样,在不那么多的剧本选择里,演一些不太重要的戏和角色。直到1998年,《还珠格格》第一部开播。
当时的盛况已无需赘述,其最高65.95%的收视率创造了中国电视剧有数据统计后的收视纪录,迄今无人打破。张铁林饰演的颇具人情味的乾隆深入人心,紧接着,他又在《还珠格格》第二部和四部《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继续扮演乾隆,自此,“皇阿玛”成为张铁林的第一“关键词”。
《还珠格格》剧照。
“要我说啊,皇帝最好演了,因为谁也没见过。”如今他回忆起自己的经典角色,感受是矛盾的,一方面觉得自己演得并不够好,尤其那时没人认为《还珠格格》这戏能火,第一部的服装、场景都不怎么讲究,但它就是火了,大家都说好,那么他“觉得挺值的”。尽管成名时已经41岁,但毕竟演一辈子戏都没有一个角色被记住的演员,才是大多数。在这个需要一些“偶然”和“命”的圈子,张铁林承认自己的运气,“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受益者,演了皇阿玛就火了一辈子。”
名声兑现更丰足生活的同时,当然带来成倍的压力和纷扰。话剧《椅子》里“老爷子”因为一把椅子出了名,想利用他做广告骗钱的广告商、胡编乱造赚眼球的记者、四处拉人入伙的宗亲会会长……水蛭一般攀附上来。戏外的张铁林,大约也经历过这些,还得加上“演啥都像皇阿玛”的嘲讽,可这就是成名的代价。
“老爷子”
演了那么多皇帝的角色,隔了十几年时光再看,张铁林没觉得哪个满意,“皇阿玛”受欢迎也是因为演得卡通。他想拍“深”一点的东西了,不是让观众仅仅看个乐,虽然“皇阿玛”的标签还牢牢贴在身上,但他自己觉得那页该“翻”过去了。他想演小人物,因为小人物才有色彩和表演空间。他毕竟经历过粗粝的生活,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
1957年张铁林出生时,正赶上一段比较困难的日子,那时候他和爷爷奶奶同住在唐山小佟庄后街,他记得小时候每当午后夹杂着激昂呼号和鼓乐的大热闹落下之后,他们总冲到石庙前头,争抢那些还没有燃尽的香烛。到了上学的年纪,他随父母去了西安。小学、中学、上山下乡,从农村回来后到工厂做工人,他整个价值观念形成的年岁都在西安。
插队的日子苦,一天三晌工。早上四五点钟就要起床下地干活,直到上午9点才吃早饭,吃完早饭接着干,一直到下午一两点,太阳最毒的时候收工。等到下午四五点太阳开始下山,就又要下地干活,一直到晚上。
回城到仓库当装卸工也苦。一个月十八块钱,干的是卖体力的活儿,有时候仓库司机还欺负他们这些学徒工,大冬天早上6点就叫他们烧开水,把车浇热,再把车打着。张铁林一直记着怎么在大冬天摇那辆大卡车,弄得轰隆隆,轰隆隆。
装卸科里的工人,基本都是下乡回来的知识青年,他们每天坐在解放牌卡车的斗子上,伴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和一路尘土,消遣的方式是不知疲倦地背诵唐诗和宋词,那情景,如今想起来既荒唐又心酸,但在当时,张铁林倒觉得比现在的愁事儿少多了,精神上无忧无虑的。他分析过原因,大约因为那时候大家都一样,没有攀比之心,也没有什么念想,更没有理想,人反而没有压力。
在所有77、78级大学生那里,几乎都有相同的叙事——恢复高考改变了命运。张铁林也一样,得知大学又恢复招生了,他马上就去填报名表,目的就一个,找个稳当自己也喜欢的营生,不要一辈子卖苦力搬箱子。上学时他喜欢书法和绘画,他曾在电视节目里展示过一张1976年旧报纸上他随手画的素描,没正经学过美术的张铁林,那时候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下乡在田间地头干活儿休息的时候,别人吃饼子喝水,他总要拿出个小本,“写两笔画两笔”,虽然这种行为挺招人讨厌,但他实在是喜欢。另外的乐趣就是看电影,农村总放露天电影,他每场都不落,张连文演的《艳阳天》看了有十几遍,白天在麦场上干活,还背着《艳阳天》的词儿,觉着自己就是肖长春了。
没扔下书本,16岁下乡前又已念了高中,1978年张铁林顺利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工艺美院,他选择了前者,背着行李卷,和十几个考上电影学院的西安考生一起上了绿皮火车,其中就有张艺谋、顾长卫、侯勇。
随着时代气候变幻而经历的那些秋冬春夏,一直被张铁林揣在怀里,时机合适的时候,可以成为创作的土壤。留学结束又没什么戏拍的日子,年龄正是30来岁,用他的话说,是思维最活跃,创作的最好年龄。他写了好几个剧本,“十天半拉月”就能拿出一个,有的写上山下乡、知青生活,有的反思社会和人性,一部分拿出来拍了,有一些还在抽屉里躺着。拿出来的那些有不错的成绩,《山不转水转》《孙子》《椅子》都获了奖。
1995年,张铁林自己执导,将《椅子》搬上银幕,在香港上映。这是他在90年代的思考,那是一个刚刚从“我们”过渡到“我”的时期,商业大潮袭来,在一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真相被它左右,一把椅子既可以是国宝摇钱树,也可以是废物柴木,而在这过程中,人的精神世界已被物质彻底异化。放在今天,也许已是略显过时的老生常谈,何况现在的世间,远比这把椅子荒诞多了。但在近30年前那个市场经济正在野蛮生长,到处谈论股票和生意的世界,是及时的。
虚构也可以是真实
如今为何又捡起30年前的本子?还得从八年前的一部话剧说起。2014年,导演陈薪伊筹备明星版话剧《一代名优》,改编自田汉的名作《名优之死》,她想利用明星效应兼顾商业与艺术。事实证明,用影视明星唱京戏、京剧名家演话剧的大胆错位给票房带来了丰盈回报,而张铁林因为学过京剧而被陈薪伊挑中,在剧中饰演刘振声,与知名的女老生王佩瑜扮演师徒。
这次话剧的排演经历和几乎场场爆满的观众热情,用张铁林的话说,“仿佛一把钥匙”,为他开了一扇门。那之后,他和老兄弟王刚、张国立又被邹静之找来演了话剧《断金》,这部讲述民国年间在北京王府井经商、性格迥异的三兄弟之间爱恨交织、利益消长的故事,的确适合这几位被称为“铁三角”的老搭档。
张铁林彻底走进了话剧这扇门。《断金》演了差不多一百场,他继续参演邹静之的《我爱桃花》,还没演到二三十场,疫情来了。憋在家中的张铁林开始琢磨自己写点什么,偶然翻开以前的日记,他发现原来在90年代末,林兆华就说过他的《椅子》可以改编成话剧,早就遗忘的这段往事一下激起了他的创作欲。就这两年时间,有空了便写,电影剧本《椅子》变成了话剧剧本。
张铁林想写一些小人物的卑微和疾苦,底层人物的扭曲和无奈,戏剧家里,他最喜欢果戈里。但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才算“小”,什么样的经历才算“苦”,在看过《椅子》的观众那里颇有一番争论。有人认为,“老爷子”虽然不算大人物,但恐怕仍是以帝王将相为标尺下的“小”——一个有过体面工作的文化人、有稳定退休金的老北京。突然出名的苦当然也是苦,所有真实人生里的狗血与狼狈并不会放过谁,但这样的恼和烦仍是有托底的,不会一直下坠,在那些为生存和尊严而挣扎之苦的面前,就会清浅琐碎。
张铁林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我没有那么高的使命感去剖析,去抨击,去分析,我不敢奢望自己有这么大本事,我也没有这么大的使命感,我自己也是个老百姓,所以我就写写老百姓的故事,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他并不想站在一个多么高的高度上,提出“生存还是死亡”这样震耳欲聋的问题,“没有这个初衷”,也做不了这样的戏,“能说多少,说多深,说多广,都有局限性”。“一个戏而已,能够有三两句话引起大家的共鸣,让大家讨论讨论”,就足矣。
但他似乎也期待自己持续的变化成长,例如他曾经不喜欢虚构的东西,觉得虚构远不如真实生活,年轻时他喜欢看人物自传,从不看小说,这些年想法改观了,他最近看莫言的小说,觉得莫言把人写成畜生的魔幻现实主义很有意思,他突然发现虚构也可以是真实,甚至有了更大的空间描写真实,于是他在《椅子》里也尝试给椅子写出了灵魂,一个物件其实能看到很多人间悲欢,可以开口替作者说说话。他还打算继续写,也许写桌子,写床,写家具三部曲,再写,可不能再用三十年前的剧本了。虽然已经65岁,但他是话剧界的新编剧、新导演,到底要写多深写多广,这才开始,笔在人的手里。
记者: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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