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视觉中国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魏城发自伦敦
编辑|郝洲
2022年11月14日，英国和法国签署了一项价值6300万英镑的新合作协议，英国出钱，法国则加强对其海岸线的巡逻，努力阻止非法移民从法国乘坐小皮筏偷渡到英国。
根据这项协议，英国将向法国支付边境巡逻费、监控费、无人机和直升飞机等方面的费用，相关费用从每年5500万英镑增加到6300万英镑，而法国则把海滩巡警人数从200人增加到300人。此外，英国边境警察也可以直接去法国，与法国同行一起工作，共同控制英吉利海峡愈演愈烈的非法移民小皮筏跨海危机。
危机？对，危机。如今有越来越多的非法移民冒着生命危险，乘坐小皮筏，跨越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从法国来到英国。人数之多，已经成了2022年英国诸多危机中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危机。
英吉利海峡对岸的诱惑
根据英国官方的最新数据，2022年迄今已有逾4万名非法移民从法国跨海偷渡到英国，仅仅在协议签署前的11月12日和13日这两天，就有近2000名非法移民成功地从法国渡海来到了英国。
从法国偷渡到英国？法国和英国不都是发达国家吗？这些“筏民”为什么不留在法国？如果你想申请难民，那么英国就会以你原本可以在法国申请难民为由拒绝你的申请；如果你不想申请难民，只是想在英国“黑”下去，那么，在法国“黑”下去，不是也一样吗？
实际上，绝大多数人仍然选择在他们抵达的第一个安全的欧洲国家申请难民。已经抵达法国和其他欧陆国家，再冒险偷渡英国的人，不足3%。
那么，这些不足3%的人，为什么要离开已经可以申请难民的法国或其他欧陆国家，冒着生命危险，再闯英国？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些投奔怒海的偷渡者，一半以上的人都有亲属在英国。
《国际健康》杂志的研究人员曾经对法国加莱难民营中的402人进行过一次调查，结果发现只有12%的人打算留在法国，82%的人则计划渡海来到英国。在这82%的人中，超过一半的人（52%）表示，他们有亲属在英国。
需要说明一下，法国加莱难民营中欲闯英国的人比例这么高，是因为加莱是离英国最近的法国港口城市，他们来到加莱，就是为了找机会偷渡英国的。
另外一个因素是英语。相比起法语，使用英语的国家更多，试图从法国偷渡到英国的这些人中，有一些人已经会说简单的英语，即使那些不会说任何法语和英语的人，也有一个想法：在英国待几年，学会英语，也许以后可以去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英语国家，比起只会法语，天地更为广阔。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有些非法移民在法国，或在他们途经的其他欧陆国家，生活条件不是那么理想，或者受到了不好的待遇，这些人幻想：也许到了英国，情况会有所不同？其实，一旦他们来到英国后，就会发现，情况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但这至少是他们最初决定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英国时的想法。
从货车闯关到皮筏偷渡
许多人可能还记得2000年6月英国多佛尔港口发现的一宗惨案：英国海关人员在一辆来自荷兰的运载西红柿的冷冻货柜卡车上发现了58具尸体，他们都是来自中国福建的非法移民。
19年后，即2019年10月，类似的惨案在英国再次上演：在英国艾塞克斯郡的格雷斯，一辆货车的冷冻货柜内惊现39具尸体，他们都是来自越南的非法移民。
2016年法国加莱难民营关闭后，通过走私非法移民而获利的人口贩子拓展了许多其他路线。欧洲刑警组织公布的数据显示，来自北非和中东的非法移民通过遍布欧洲的各种复杂的网络进入英国。被俗称为“蛇头”的人口贩子通常会从非法移民那里收取1万英镑，然后将他们藏在卡车内偷运进英国。2018年，通过藏身集装箱和拖车偷渡到英国的非法移民人数激增。
39名越南非法移民惨死于货车冰柜的事件发生后，英国和欧陆诸国的相关部门加大了打击“蛇头”通过货车偷运非法移民的活动，入境英国的各类货车也受到了更为严格的检查，此类活动因此大幅度减少。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此后“蛇头”开始打起了岛国英国漫长海岸线的主意。从此，“偷渡”一词更加名副其实：从2020年开始，一直到2022年11月，从英吉利海峡的法国一侧乘坐小皮筏偷偷渡海来到英国的非法移民急剧增加。
英国边境警察前总监托尼·史密斯说：“人口贩子已经改变了策略，如今他们采取了这种相对较新的方法：用小皮筏把非法移民们偷渡到英国。”
英国从2018年开始统计这种新偷渡方法的数据。当年用这种方法渡海来英的非法移民还比较少，此后逐年增多。2020年，小皮筏偷渡客总数为8404人，2021年，增至28526人，2022年迄今为止，这类偷“渡”客已经超过4万人。
几乎所有通过这种方法抵达英国海岸的人都申请了难民：今年前10个月申请难民的比例为93%。
2022年上半年，英国总共收到了逾6万份难民申请，其中大约一半都是这种小皮筏偷渡者。
自从2018年以来，共有6910名小皮筏偷渡者得到了难民申请初审结果，其中近一半（49%）获得了难民身份或其他居留身份，其余51%的难民申请都被拒绝。
仅仅是初审结果，就有近一半的成功率，且不说被拒者还可以上诉，上诉者还有留下的可能性，更不必说那些成功上岸、但不打算申请难民、而是偷偷潜入英国内地“黑”下去的人了，难怪从法国对岸乘坐小皮筏偷渡英国的人络绎不绝了。
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乘筏偷渡的方式没有风险。
一年前的2021年11月，在法国北海岸，27人命丧大海，在试图乘坐小皮筏偷渡英国时葬身英吉利海峡，其中有17名男子、7名女子（其中一人怀孕）和3名儿童。
迄今为止，很难确切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死于这种偷渡过程中，因为这些人本身就是“黑”在法国社会中的非法移民，法国官方并没有他们的确切统计数字，他们渡海过程也是偷偷摸摸的。
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难民
这些冒死从一个富裕国家法国偷渡到另一个并不比法国更富的英国的人，究竟来自何方？
其实，这些人的构成一直在变化。根据英国政府网站公布的官方数字，从2018年1月到2022年6月，在这些小皮筏偷渡客中，近一半来自伊朗（28%）和伊拉克（20%）。在2022年上半年，超过一半（51%）来自三个国家：阿尔巴尼亚（18%）、阿富汗（18%）和伊朗（15%）。
自从2022年5月以来，来自阿尔巴尼亚的小皮筏偷渡客急剧增多：从2022年5月至9月，短短五个月，阿尔巴尼亚人的比例便增至42%，人数达到11102人，相比之下，2021年全年，乘坐小皮筏偷渡英国的阿尔巴尼亚人总共只有815人。2022年夏季的某几个星期，超过一半的小皮筏偷渡客来自阿尔巴尼亚。
阿尔巴尼亚？你可能会问：这个位于巴尔干半岛的欧洲小国，好像并没有发生外战、内乱或别的什么灾难啊？
确实没有。按照英国的标准，阿尔巴尼亚是一个安全的国家，该国公民并没有受到迫害的严重危险。除此之外，阿尔巴尼亚还是北约成员国和欧盟的正式候选国。
然而，一般意义上的安全国家，并不意味着这个国家有着良好的治理、繁荣的经济和幸福的国民，而北约的成员国身份和欧盟的准成员国身份，也不意味着这个国家就是一个“成功的国家”。
相反，根据爱尔兰记者梅兰妮·麦克唐纳的说法，考虑到阿尔巴尼亚目前缺乏法治、政府腐败、人民对变化不抱希望等情况，它是一个典型的“失败的国家”。
这也不仅仅是一个外国记者的观点。曾经担任阿尔巴尼亚国会议员的该国著名学者罗密欧·古拉库奇，对祖国现状的看法也很悲观：“我的祖国的治理方式、傲慢、不平等、腐败、法治失控、企业发展和外国投资都缺乏保障，这些因素都加剧了社会的萧条。”
你可能还会问：如果阿尔巴尼亚如此失败，那么，阿尔巴尼亚人到了法国，为什么不留下来，而非要冒死渡海，偷渡英国？
正确的答案是：确实有一部分人留在了法国和欧陆其他国家。根据欧盟统计局的官方数字，按照人口比例，阿尔巴尼亚是全世界人均申请难民比例最高的国家。自从埃迪·拉马2013年出任阿尔巴尼亚总理以来，这个巴尔干小国居然有70万人离开了这个国家。在1990年至2022年之间，该国人口减少了14%，降至不足280万人，人口的这一跌幅主要归因于向外移民——合法的或非法的移民。
根据梅兰妮·麦克唐纳的说法，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阿尔巴尼亚的移民，其实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经济移民。
换句话说，他们并不完全是因为经济因素而离开自己祖国的。
至于他们中的那部分冒死渡海偷渡英国的人，罗密欧·古拉库奇的解释是：“为什么他们只肯偷渡英国？我认为，阿尔巴尼亚人其实遍布欧洲大陆。他们有迁徙自由，因为阿尔巴尼亚是申根协定的成员国。但其中一部分人确实认为，英国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阿尔巴尼亚政治研究所所长、地拉那大学教授阿夫里姆·克拉斯尼奇分析说，该国的对外移民分为两大类：“第一类移民是专业人士，主要是向德国等技术先进的国家移民，第二类移民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人（但不一定是穷人），主要是偷渡英国。第一类移民人数要大得多，但很少有人谈论，因为他们都是合法移民，第二类移民则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因为他们多数是非法移民，而且是以乘坐小皮筏冒险偷渡这种方式移民。”
那么，英国和法国刚刚签署的新合作协议，对于阻止阿尔巴尼亚人冒险偷渡英国，管用吗？
英国外交大臣克莱弗利认为管用，他说，此前英法合作已经阻止了2.9万名非法移民从法国偷渡英国，新的合作协议将在这一成功的基础上加强两国的协调。
但前往法国签署了这一协议的英国内政大臣布雷弗曼却更为谨慎，协议签署后，她承认，面对非法移民小皮筏跨海危机，英法两国都没有“速决方案”。
英国首相苏纳克在前往印尼参加20国峰会的途中也对记者说，“我们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解决这场危机”，但他许诺在阻止非法移民方面加强英法合作。
法国内政部长达尔马宁也做出了类似的许诺。
不过，那位爱尔兰记者的见解，却比英法政客的许诺更为深刻。
梅兰妮·麦克唐纳认为，仅仅在英吉利海峡联合巡逻，拦截小皮筏出海，或者把已经偷渡成功的阿尔巴尼亚非法移民遣返回国，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对英法两国政府来说，更难、但也更有效的方法是，通过外交手段，通过明智地暂停或发放国际援助，通过对人贩子洗钱的有力打击，来直接挑战、应对阿尔巴尼亚的种种痼疾——蔓延的腐败、猖獗的黑帮和糜烂的统治阶层。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
责任编辑：刘德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