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李小云在乡村田野建造充满阳光的房子
李小云,中国农业大学文科资深讲席教授、中国农业大学国际发展与全球农业学院名誉院长。先后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2004年首届中国消除贫困奖(研究)、2017年全国脱贫攻坚奖(创新),2018年“十大社会推动者”等称号。
作为跨学科的三农工作实践者,从农业科技到农业政策,再到社会学,多领域的学习和实践,让李小云对农业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理解。
数十年乡村工作的经历,数十年脱贫工作的实践,李小云尝试寻找贫困的元问题,也尝试寻找一条可持续、可复制的脱贫之路。位于云南勐腊的河边村就是他的一次实践,如今河边村面貌巨变,已成为全国知名的脱贫典型,但在李小云看来,这条路还在延续,因为他是一个实践者,而实践从不会停息。
2015年年初,李小云来到云南省勐腊县一个叫茅草山的哈尼族村寨里调研,村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招待客人的客房,他住在村支书的家里,房四处漏风,没有厕所,夜里上厕所要跑到野外的地里。已经从事扶贫工作多年的李小云,在那个山风呼啸的无眠之夜,开始重新审视多年来的扶贫经验,“就是那个瞬间,萌生出了帮助农民建房的情结。”
虽然李小云在发展研究界已经名扬国内,但他帮着穷人盖房子则是最近五年的事。有人说他把论文写在大地上,也有人说他是脱贫路上的先行者,但他觉得自己甚至算不上一个研究者,只是一个行走在乡村和田野里的实践者,一个寻找贫困群体现代化要素的人,一个纯粹的发展实践主义者,一个把为农民盖房子当作梦想的人。
从没想过农学如此有趣
1977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15岁的李小云高中毕业,在他的祖籍宁夏吴忠市参加了高考。他所在的中学现在是当地知名的重点中学,几乎每年都有学生考上清华、北大,但在那一年,全校只有三个学生考上了大学,李小云便是其中之一。
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几经周折,在开学之前,当时的宁夏农学院录取了他,专业是农学。李小云说他除了数理化和艺术,从来没有听说过农学,甚至在刚进大学的第一年里,一直都有退学的想法。
不过,大学中的学习很快改变了李小云的想法,“我上大学的时候刚16岁,之前从没接触过农学,不知道农学是做什么的。一直到学植物学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个领域太有意思了”。
本科毕业后,李小云考取了研究生,但并没有像当初设想的那样转行,而是进入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专业是作物栽培学,之后又继续读博,专业是作物生理学。
1987年,李小云博士毕业后被学校留校任教。同年,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需要一位懂得自然科学的研究人员,学校推荐了李小云。“那是我脱离科学研究,开始进行政策研究的起点,也是开始接触农村发展、农村政策的起点”,李小云说。
1989年,李小云回到北京农业大学,参加了当时农大和联邦德国合作的综合农业发展中心项目的工作,第一件事情就是参与和组织农大“黄淮海平原农业开发”的工作。“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乡村振兴和扶贫工作,”李小云说,“从那个时候,我才开始真正了解农业和农村。”
让农民真正为自己的发展做主
1991年,李小云出国学习,学习的内容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大的范围可以说是发展研究,我刚出国时还不太懂,就是跟着学,当时主要学的是农村发展的实践和扶贫。”
和出国前的工作一样,新领域的学习依旧以实践为主,“没有什么理论研究,就是到农村调查,进行贫困分析、性别分析、项目规划等工作。”对李小云来说,发展研究这个新领域也是一个复杂领域,“这个领域涉及自然科学,也涉及社会科学,从农业科技到人类学,再到社会学,无所不包。它是跨学科的,但又不是理论性的研究,而是实践性的。”
李小云后来几乎所有的扶贫实践,都来自这段时间的训练,以至于回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在河北、黄淮海的乡村振兴和扶贫工作进行转向,“当时转向两个主要的领域,一个是参与式,一个是妇女发展。”
1994年,李小云出版了《农村发展规划指南》,这本书系统介绍了参与式发展的方式,也被认为是中国参与式发展的肇始之作。“所谓参与式发展,就是弄明白谁是发展的主体?”李小云说,“在农业农村发展中,应当是以农民为中心的,农民才是发展的主体,尽管我们在工作中不可避免地会把自己的思维模式加在农民的身上,包括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情况,但应该尽可能地减少这样的因素,让农民真正参与到现代化生活中,让他们真正为自己的发展做主。”
从河边村开始的扶贫故事
云南勐腊河边村是李小云扶贫的示范点,更多人了解他,是从了解河边村开始的。李小云第一次到河边村时,发现那里和茅草山一样,没有一个“自己觉得可以住”的房子。决定在河边村驻村扶贫之后,他和村干部在全村转了一圈,才找到一个被弃用的木楼,修葺改造之后,成为了办公室和住所,“修整以后,房子还是四处漏风,没有厕所也不能洗澡,即便如此,也比其他村民的房子要好很多。”
为河边村的村民盖房子的想法,就是在那些没有厕所、四处漏风的房子里出现的。
2015年起,李小云在河边村长期驻扎,和村民们一起寻找改变贫穷的办法。五年来,这个原本被遗忘在大山里的瑶族村庄,已经是全国知名的扶贫典型村庄,国务院扶贫办主任将河边村称为扶贫的中国案例。
此后,李小云还在全国五六个地方复制了河边村的模式,通过改造民居、嵌入客房、改变传统生活方式等,让当地村民摆脱贫困的状态。在湖北恩施的枫香河益贫乡村社区,帮助农民建立了自己的合作社,将当地成功打造成背靠重庆和武汉两个“大火炉”的避暑山庄。2019年,在昆明的六个乡村,李小云又开始了乡村振兴方案的探索,通过将当地烤烟房、马圈等改造成工作站、民宿、餐厅,盘活农村闲置资产,并试图创新确保农民作为资产收益主体的农村集体经济经营管理机制。
寻找一种可持续的脱贫模式
贫困是如何发生的?贫困的根源在哪里?有没有一种可持续的脱贫模式?做扶贫工作多年的李小云觉得,他现在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河边村的变化或许能给脱贫及未来的乡村振兴,提供一个可参考的对象。
2014年年底,河边村是一个支出大于收入的深度贫困村。2015年,河边村全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4303元,45%来源于农业,其中27%来源于甘蔗种植,人均现金支出为6755元。村里没有一个富户,58户人中有30户过去一年有借贷情况。
李小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贫困是如何发生的?“卫生条件差和饮食习惯不良可能是两个重要原因,但是不是根本原因呢?”他发现,河边村的贫困其实是结构性贫困,不是因为村民们懒。事实上,他们会半夜起来到橡胶地里割胶,早出晚归到山外打工。也不是因为“空心化”,因为村里会说普通话的人不多,所以大部分年轻人都留在村里。
“必须给他们一个产业,一个可以永续的、能够帮助他们从落后生活转向现代生活的产业”,李小云表示,“我想到的是房子,近几十年里城市居民的生活几乎都在围着房子转。作为一个经历了房子属性反复变化的人,我住在那些四处漏风的房子里,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住房的问题。”
居住和生活条件是一个村庄的灵魂
河边村最初的生活是与现代化脱节的,村民中的许多人甚至不会说普通话。除了村支书家有一个旱厕之外,其他人家都没有厕所,更不用说洗浴设施了。村里大多数人家也没有厨房,做饭很简单,村民们大量食用野生生菜,村里人畜混居,粪便无人管理,水源没有经过任何安全处理……
极度落后的生活方式,恶劣的卫生条件、不良的饮食习惯,使得村民们极易患上各种疾病,“村民的年人均支出中,医疗费用是大头,占17%-18%,疾病的代际传播成为河边村贫困治理的重要问题。”
李小云认为,房子或许是改变这一切的一个契合点,也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让深度贫困农民接入现代化生活的契合点。
河边村的村民们也希望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他们中的多数人都想在有钱之后,盖一栋城里那样的砖混房。但李小云认为,应该保留瑶族房屋的特征,这是这个村庄独有的财富,“就好像语言一样,在现代化路径中,标准化的语言是一个人在社会上展开各种活动的基本条件。但同时也要看到,多元化的语言同样是不可再生的财富。房子也一样,河边村的村民们需要具备现代卫浴、厨房等设施的房子,同时也可以保留瑶族本身的特色。”
李小云说服了大部分河边村的村民保留了瑶族木楼,通过改造,添加了现代生活的设施,并在民居中嵌入了用来经营的客房,“居住条件和生活条件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没有干净的厕所、干净的厨房,自己会生病,会致贫,别人也不愿意来住。”
通过现代化的道路解决发展中的问题
河边村的实验并不仅仅是一个独立的扶贫项目,李小云希望这是一个可供更多地方参考的模式,也希望在更多地方进行实践,让河边村的模式更具可复制性。
“我在乡村多年的体验中发现,传统与现代的脱节导致一些乡村出现结构性贫困,”在李小云看来,“过去反反复复、救助式的扶贫,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也是精准扶贫的过程中,我们转变思路,通过多重制度解决绝对贫困问题的原因。对我来说河边村是一个试点,一个寻找属于全国贫困群体现代性要素的途径。我实践的对接点就是建造一座充满阳光的房子,然后接上他们没有的概念——用一个瑶族特色的客房来赚钱。”
对河边村的居民来说,房子不仅仅是一个可居住的空间,更是一个和现代化连接的渠道。李小云说:“贫困群体的现代性要素究竟是什么?教会村民们用电脑?这并不难,但如果不是村民自身的需求,他们学会了也没什么用处。而我认为,房子是属于他们能掌握且需要的,并且能借此生出现代价值和技能的要素。所以我们改造传统民居,改造厕所、厨房,通过这栋房子把现代观念输入到农村,让村民搭上现代化的列车。”
在李小云眼中,在村民的房子里嵌入客房,而不是在村里打造独立民宿,也是出于同样考虑。“结构性的贫困不仅体现在房子上,也体现在传统的农村产业和现代产业之间的断裂,所以我植入了客房这个新业态,就是想给他们找到一个可能对接现代化且能够长久做下去的事情。同时,我们也帮助他们成立合作社,最终由村民自己经营这份现代化的产业,在产业之中脱贫,更在产业的发展中,让自己融入现代化。”
如今,河边村的客房已经开始盈利。近几年,李小云在湖北恩施、云南昆明等地的乡村,打造了数个新的村庄,这些村庄有的已经开始步入新轨道,有的还在改造之中,李小云不知道这些实验能否成功。他说:“我是一个发展主义的实践者,并不希望在实践中写论文,而是希望通过现代化的道路解决发展中的问题,这或许就是一个纯粹的发展实践主义者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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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心语】
新京报:你觉得在完成自己的成就中,最值得珍惜的是什么?
李小云:最值得珍惜的是时代给予我们的机会,让我们每个人都能尽最大的努力,为社会做最大的贡献。这并不是一句口号,事实上在许多国家,并没有这个机会。
新京报:在你的工作和生活中,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
李小云:言行一致,知行合一。我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撒谎会心虚,如果撒了谎,过不了几天我就会忍不住告诉人家真相。
新京报:什么时候你认为最艰难,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
李小云:2015年到2017年是我最难的时候,那段时间没有钱,没有任何帮助,身体状况也非常差,早晨起不来,晚上吃完饭感觉走不动,在网上筹资,打字时手都在抖。但我最终坚持下来了,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坚持。因为我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理念,也不是因为情怀,而是基于个人的兴趣。
新京报:你希望未来还取得怎样的成就?对未来有何期待?
李小云:未来我还希望继续在村里盖房子。人是乡村的灵魂,房子是灵魂的载体,我愿意帮助农民盖房子。这些年,我在云南、湖北等地已经帮助很多村子里的村民盖了房子,以后仍然会做同样的事。
新京报:你感觉你获得的最大的快乐是什么?
李小云:疫情暴发之初,我对村里的村民说,你们今年的收入可能会比较差,他们说:“如果全国都差,我们也不可能行。”这看似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闭塞、贫穷的乡土人的语气,而是他们真正融入到现代社会后,才能说出来的话。我很高兴,因为他们既保持了乡土的特色,又对接了现代化。
新京报记者周怀宗图片资料图片
编辑李铮徐晶晶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