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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 音乐翻译家张洪模:那个为大雅之堂开门的人

原标题:逝者|音乐翻译家张洪模:那个为大雅之堂开门的人

张洪模的书房里有一套音响。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会把音量调到最大,于是,整个房间都被古典乐占据。

大部分时间里,张洪模的世界是寂静的。靠一根手写笔,他在电脑上翻译各国音乐著作;年纪大了,就手拿一把放大镜,或读书、或查阅资料。

作为一位多语种的翻译家,张洪模精通俄语、英语,也擅长日语、意大利语、法语和德语,作品涉及作曲技术理论、音乐史、音乐美学、音乐表演艺术、作曲家研究等各个方面。从18岁开始、直到92岁时最后一部译著出版,他从事音乐翻译工作七十余年。

张洪模脚下的世界很小,从未踏出过国门,从未去过恢弘的冬宫和红场;也从没站上舞台、享受观众的注目和掌声。但他内心繁盛、笔下辽阔,靠着语言文字,为几代音乐学子打开大雅之堂的大门。

2020年8月21日15时23分,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前副所长张洪模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4岁。

“翻译是他生命的本能”

“只要喘气儿,他就要翻译。翻译是他生命的本能。”

在学生黄枕宇眼中,张洪模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便是离休后,张洪模依旧笔耕不辍。

“他一生有多少译著,连自己都数不清了。”儿子张征说。

逝者  音乐翻译家张洪模:那个为大雅之堂开门的人

年轻时的张洪模。受访者供图

张洪模的书房里,书柜占了两面墙,上面的书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连原本用来放衣服的两个壁橱里,也摆满了书。

家人说,张洪模平素看书很爱惜,但使用频率最高的《俄汉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却已经快被翻烂了。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父亲都是边查字典边翻译。”次子张朋说,“一个词他要反复斟酌,也会问我们的意见,‘该用哪个词合适、怎样翻译更准确’,他不会随随便便用一个词。”

乐理中很多专业术语,都出自张洪模的笔下。“比如由‘texture’翻译过来的‘织体’,那不知道是父亲磨了多久才定下来的词。”

每次翻译,张洪模都会反复校对,也会让两个儿子帮忙读几遍,看看中文表达是否通顺。

从18岁翻译日文《音乐的欣赏》一书,到92岁时最后一部译著《钢琴技艺秘笈:法因伯格论钢琴演奏艺术》出版,张洪模在音乐翻译领域埋头苦干74年。

中央音乐学院原院长于润洋曾评价,“他对多种西方语言的精深掌握,对西方音乐文化的深入认识,行云流水般的文采,以及他在一生工作中不懈的执着精神,使他成为新中国音乐翻译事业中难得的、不可替代的人物。”

翻译家需要有匠人精神,要坐得住、静得下来、耐得住寂寞。“如果一心想着出名和利益,那就干不了这事,也达不到这个成就。”张征说。

张洪模很少跟家人提起自己获得的荣誉,但有些“回报”也曾让他非常期盼。张征告诉新京报记者,几十年前,张洪模翻译的一些音乐条目被收录进了《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之后被获赠了全套图书,“父亲知道消息后特别开心,一直盼着这套书快点送到。”

2006年,张洪模八十大寿时,黄枕宇给他写了一篇文章——《翻译家张洪模》,后发表在《中央音乐学院学报》上。

在文章最后,张洪模对自己终生为伴的翻译事业有一个总结,“艺海无涯,投身其中,克服险阻,开阔眼界,文字发表,倍感欣慰,报效社会,乐在其中。”

管得住嘴的老人

张洪模的家里,有几袋云南小粒咖啡,那是儿子张朋给买的,“但还没喝几袋,父亲就走了。”

生活中的张洪模话不多,“有时候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安静得让你难受,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在听你讲话。但如果你说的东西很好笑,他会突然‘哈哈哈’地大声大笑。”黄枕宇回忆。

逝者  音乐翻译家张洪模:那个为大雅之堂开门的人

晚年张洪模。受访者供图

在黄枕宇的记忆里,张洪模的一生都一丝不苟,严谨地像在做翻译工作。

离休后,每天早上6点,张洪模准时起床,早餐必有燕麦片、牛奶和鸡蛋,这个习惯延续了几十年。“他常说自己吃饭要用脑子吃,不是光看爱吃不爱吃,还要看健康不健康。”张征说道。

吃完早饭后,张洪模喜欢听听新闻,再坐两站公交车到大观园打太极拳,“父亲到最后也从没用过拐杖。”张征说。

每天中午,张洪模都会休息一刻钟,醒后再来一杯咖啡。每天晚上十点,在看完《海峡两岸》后,他准时上床睡觉。而其他的大部分时间里,张洪模都在阅读、听音乐、翻译。

张洪模一辈子不抽烟、不喝白酒,偶尔喝点红酒和啤酒。虽爱吃巧克力和蛋糕,但也很节制。

张朋告诉新京报记者,“如果今天要吃蛋糕,他就会自己调节下,少吃主食,甚至下午的时候连水果都不会吃了,控制下糖分摄入。老人要做到这一点其实挺难的,他能管得住自己,我们也很佩服。”

张洪模很喜欢吃西餐。年轻时,常着一身羊毛西装,下班后去北京的莫斯科餐厅吃饭,俄式的红菜汤、奶油汤和罐焖牛肉都是必点菜。

在张洪模家里,还有一本俄文菜谱《外国总统爱吃菜》,里面的一道烤肉饼是他的最爱。

张洪模把这本菜谱翻译成了中文,交给妻子,妻子就会按照菜谱来做菜。

“他爱吃肉,”黄枕宇透露,“他吃肉的时候最开心了,很孩子气。每年他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变着法地带他去吃肉。烤鸭、韩国烧烤、新疆喀什的羊肉,他都爱吃得不得了。”

“我之前和师娘学做烤鸡腿,半只鸡那么大的鸡腿,一般年轻人都吃不了一个,他吃完一个说还能再吃一个,我又给他烤一个,他就又消灭掉。”黄枕宇回忆道。

在学生的记忆中,这是张洪模不多的放纵时刻。

房间里的音乐世界

张征的记忆里,都是父亲在暗房冲洗照片的侧影。红色的灯光、黑色的背景,能记一辈子。

年轻时的张洪模喜欢摄影,他有一部苏联泽尼特135相机,会冲洗黑白胶片。

到了晚年,张洪模已经拿不动相机,大部分的时间都被阅读占据。

书柜里,俄文书占多数,音乐、艺术、油画、文学类的书很多,“他喜欢俄国文学,有一些俄国画册,对绘画、雕塑、建筑也很感兴趣。”张征说道,“父亲最近在读《艺术通史》和《20世纪思想史》,去世前还在查中国古典诗词对音乐的影响。”

音乐之外,看新闻是张洪模不可缺少的习惯。他一直密切关注国内外的新闻,70、80年代的时候,张洪模常在图书馆找《纽约时报》来看。离休后,他每天早饭后都要听新闻,还订了《北京晚报》。

这些年,老人也会用手机浏览新闻。8月16日,黄枕宇收到了张洪模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是一篇新闻文章。“父亲一直在学习,怕跟不上时代。”张征说道,“有时候还问我一些网络词汇是什么意思。”

家人都知道他的遗憾。“前两年,他还在跟我说,年轻的时候自己光顾着埋头苦干了,没有去国外转一转,这是比较大的遗憾。”张朋说。

逝者  音乐翻译家张洪模:那个为大雅之堂开门的人

张洪模与同事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1954年,张洪模得到去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的机会,但不久后,苏联专家来中央音乐学院讲学,需要专业的翻译。“当时院里只有他一个俄文翻译,所以他决定留下。”

两年前,老人给张朋打电话,让儿子帮看看出国流程,但最终因为手续繁琐,只能作罢。“父亲自嘲说,‘我做了一辈子的俄文翻译,但没去过俄罗斯。’”

最后的时光里,张洪模的听力越来越差,听音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他常在自己的书房里用音响听古典乐、各国歌剧和西方流行歌曲。即使关着房门,张征在客厅里也能听到书房里传来的音乐声。

张征觉得,十来平米的房间,不大,但似乎装下了父亲的全部世界。

新京报见习记者彭冲编辑王煜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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