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刀尖舞者——专访院士陈孝平
来源: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
2月18日深夜,陈孝平院士刚躺下,电话又响起。支援武汉的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因连日劳累诱发胆囊炎,正值抗疫关键时期,他强忍疼痛坚持工作,直到病情恶化、情况危急。陈孝平马上赶往医院,细心诊断后,当即拍板:“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手术。”连夜,张伯礼做了胆囊切除。
不仅这两位院士,过去两个多月,为了打赢武汉保卫战这一共同目标,从院士到普通医护,从党员、干部到广大市民,在武汉走到一起、战斗在一起。
陈孝平,武汉地区医学界唯一的中国科学院院士,1953年生于安徽阜南,15岁开始行医,1970年就读于蚌埠医学院,1979年考取同济医学院研究生,从此扎根武汉。他从事临床、教学和研究工作40余载,从一名赤脚医生到“刀尖上的舞者”,在肝胆胰外科领域有多项突破,分别主编了全国高等学校5年制、7年制和8年制统一应用的教材《外科学》。
疫情暴发以来,陈孝平带领武汉同济医院外科1000多名医务人员组成护肝队、营养支持团队和手术小分队等,奋战在ICU、重症病房和急诊室。他像一名救火队长,哪里有危重病人就支援哪里,既要救治新冠肺炎患者,又要保证急诊外科手术照常开展,还要为援汉医疗人员做好医疗保障。
不到最后一个病人出院,我们都不能放松
问:作为同济医院外科带头人,疫情发生后您面临的主要挑战是什么?
陈孝平:当时我们面临多方面的困难。首先是发热病人数量突然增加,发热门诊的工作量比平时增加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全院所有科室的人都上了。
原先的工作日程全都打乱了。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跑,前线要物资、要医生、要护士,我就要安排他们去支援。遇到危重病人,就去现场会诊。另外,有一些急诊病人需要开刀,我们也不能耽误,外科手术还照常开展。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半夜三更的一个电话来了,就要去处理,应该说一直处于应急状态。
问:在没有特效药物的情况下,如何最大限度提高治愈率、降低病亡率?
陈孝平:新冠肺炎患者不单单是肺部受损,有的心、肝、肾等器官都有损害。在没有有效抗病毒药物的前提下,我提出了维护好“四个平衡”的治疗原则:免疫平衡、营养平衡、内分泌平衡、水电解质平衡。就是我们要想办法让病人各项器官功能维持好,让他们活着,创造一个他自己抗病的能力,给他一个恢复的机会。
问:抗疫是一场总体战,针对疫情防控与救治您提出了哪些建议?
陈孝平:疫情暴发后,全国各地医护人员支援武汉,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院长刘新民曾经跟我说:“我带了134名医护队员到武汉。他们很年轻,都是自愿报名来的。对我而言,有两个重要的任务:一是降低重症病人的死亡率,不负国人之托;二是我要把我的团队,完完整整地带回去,他们的家人在等待他们。”可以想象当时这些领队的压力有多大。所以,我提出,要全力救治患者,同时要全力保护好医护人员,医护人员是我们最重要的救治力量。
同时,我也建议从社区排查疫情。那时很多大医院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当时我提出建议,不能都集中到大医院去,一定要发挥社区医疗作用,从社区抓起,一个一个排查,这样好管控。实际上,武汉市很快就从社区开始排查了,医院压力因此大大减轻。
问:武汉“解封”,下一步防治重点是什么?
陈孝平:“解封”不代表抗击疫情结束了,因为我们还有重症病人在医院。不到最后一个病人出院,我们都不能放松。要做到慎终如始,毫不松懈抓好疫情防控,不惜一切代价抢救重症患者。
“复阳”人群、输入性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这三类是防控重点。现在最好的防控措施还是大家很容易做到的三点,一是戴口罩,二是少聚集,三是做好个人卫生,特别是手卫生。做好这三点,我想基本上能够保证你的安全。我还要提个醒,特别是对发烧咳嗽的病人,一旦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想是不是新冠肺炎。每个人都要有这根弦,包括医生,这样才能防止第二次暴发。
有这么一群敢于担当的年轻人,我感到非常骄傲、我为他们点赞
问:抗疫中的医护人员群体最令人感动的是哪一点?
陈孝平:这一次抗击新冠肺炎过程中,很多医生都是默默无闻在做事,他们甘于奉献,是地地道道的实干家、“老实人”。选择做一名医生,就要做到不计较时间、不计较金钱、不计较一时得失。一个好医生首先是个“老实人”,这是最基本的。因为你只有老老实实,才能专心去治病救人。踏踏实实救每一个生命,不是“老实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问:这中间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陈孝平:在这次抗击疫情最前线,很多都是80、90后的年轻医生,绝大多数都是自愿报名参加,他们不叫苦不叫累,防护服一穿,数个小时就坚持下来了,而且是无怨无悔。他们可不是一些人心目中的“小皇帝”“小公主”,也不是娇滴滴的一代。
我们外科有位年轻医生,名叫张占国。抗击疫情初期,他就主动报名去一线,他提出了三个理由:一是作为主治医生,他经验丰富;二是他还没有子女,可以全身心投入抗疫;三是父母身体都健康,还有一个哥哥,即使自己出什么问题还有哥哥给父母尽孝。这完全就是视死如归,我听了非常感动。在国家遇到困难的时候,有这么一群敢于担当的年轻人,我感到非常骄傲、我为他们点赞。
问:疫情期间您一直和援汉医疗队并肩工作,如何评价这些同行?
陈孝平:国家征召,广大医护人员义无反顾、逆行武汉,无问西东、不分门第,与病毒相搏,他们是“人间天使,希望之光”。一方面,几乎“一夜间”来了几万名医护人员,各方面接待都跟不上,有的甚至连住的、吃的都没有周全保障,但是一旦面对病人,他们就把冷暖、饥饿都抛在脑后,立刻打起精神,投入到战斗中。另一方面,各地来的医生经验不一、专业不一,会诊现场相互切磋、发表不同意见,虽然有争执但总能达成一致,因为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做好,通过一段时间磨合,大家真正成为朋友。
赤脚医生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了作为医生的责任和魅力
问:您曾经是公社里的赤脚医生,这段经历对您一生从医有什么影响?
陈孝平:我有两位亲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相继去世。一位是我姑妈,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那时候心脏外科手术还开不了刀,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我跟她感情很深,很痛苦。另一位是我舅舅,当时得了肠梗阻,在送医院的途中就没了。那时候我就感觉,生病好无助,我说自己要是个医生就好了。
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期,我到了农村,做了赤脚医生,在公社医院培训后,就跟着老师到田间地头挖中草药,为百姓看病开药。从最初的感冒肚子疼,到慢慢地可以处理复杂一点的疾病,可以说,赤脚医生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了作为医生的责任和魅力。真正从医是从上蚌埠医学院开始,那时候国家培养专科医生,1970年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通知,要我连夜到县医院去做体检,当时公社离县医院有35公里,我骑着单车赶路,到医院是早上5点。收到入学通知后,正式走进了专业队伍,这是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问:您师从我国外科医学奠基人裘法祖院士,从他那里学到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陈孝平:我报名考研究生的时候,就是为了考肝脏外科才报的武汉同济医学院,那时候我对武汉一点也不了解,甚至裘教授是谁我都不知道,因为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信息灵通。从1979年考上裘教授的硕士研究生,继而于1982年又成为他培养的第一个博士生后,我有机会长期接触裘教授。我为能在这样一位大师精心栽培下成长而感到无比幸运。
“做个好医生”,这是他讲得最多的,也是我学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好医生,就是你能够解除病人的疾苦,赢得病人高度的信任。
问:肝脏外科难度大、危险性高,为何选择这一专业作为主攻方向?
陈孝平:我选择这个主攻方向最开始完全是出于好奇。从我1970年跨入医学院的大门,到我1979年读研究生,上学3年,工作6年,9年间我没有见到一例肝脏手术。我们都说要知难而上,当时我就想闯一闯、试一试,所以就选择了这个专业。
问:职业生涯中您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
陈孝平:印象最深的是我做的一例阑尾手术。对外科医生来说,这是个小事,但对我来说,却是个难忘的手术。那是1972年在淮南煤矿九龙岗矿工医院实习期间,从开皮到做完手术,整个过程只用了20分钟。这么短的时间做完阑尾手术,在当地引起轰动。其实我觉得主要是老师指导的好,我也做了周密准备,很顺利地解除了病人的病患与痛苦,我感觉很欣慰,这也决定了我这一辈子的职业,就是做一名外科医生。
问:2009年11月3日,感动全国的“日行10公里减去脂肪肝”的“暴走妈妈”,在同济医院接受了母子间活体肝移植。您为何要接这个病例?
陈孝平:首先,这项技术是成熟的。手术技术、手术模型在我读博士研究生的时候就已经做完了。动物实验也已经完成了,就差临床没有用。其次,这个妈妈非常伟大、非常坚定,一定要割一个肝给她儿子。她感动了我,这么好的一个母亲,我们有责任去帮助她。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问:当时这个病例的关注度很高,有没有压力?
陈孝平:当时中央电视台13个小时全程直播,我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电视台记者问的是同样的问题。我说中央电视台每年有一个春晚,春晚有彩排,手术没有彩排。就像演员在舞台上一样,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真正在手术台上,你是没有这种感觉的。
跟着国外走,永远只能做老二
问:您的很多手术打破了肝胆胰外科领域的禁区,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
陈孝平:跟着国外走,永远只能做老二。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的医疗技术水平、医疗条件有了大幅度提高,我们不能一味跟随国外的技术。比如,西方认为肝脏血流阻断20分钟是一个极限,如果阻断时间再延长,肝脏就会坏死。但是我们在手术时发现,阻断了27分钟,病人活过来了。再结合过去一些动物实验的研究,例如狒狒肝血流可以阻断45分钟都没问题。我就对此前的那个极限产生质疑,后来我们就开始动物实验研究,在此基础上尝试在临床上阻断30分钟,甚至60分钟。这就是一个突破点,有了这么一个突破点之后,我们的自信心就越来越强了,发现一个问题研究一个问题,发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最后一个一个取得突破。
问:外科医生被称为“手术刀尖上的舞者”,但您说过,能不开刀尽量不开刀,怎么理解二者的关系?
陈孝平:“手术刀尖上的舞者”,这说明医生手中手术刀的重要性,是对外科医生的赞扬,也是一种激励。有人认为医生手术越大,成就感越强。这种观念是错误的。对待病人,我强调分类施治,就是说处于疾病的不同阶段,采取不同的治疗方法。比如身上长了脓肿,早期的时候打针吃药,炎症消下去病就好了;如果不控制,继续发展,里面就会形成一包脓,这包脓不放出来就不会好,就要动手术了。
医生要把握好的,应当是以病人为中心,怎样对病人好,就怎样治疗。我有几个基本原则:一是能不做手术的,尽量不做手术;二是能做小手术解决问题的,不要去做大手术;三是能做简单手术解决问题的,不做复杂手术;四是能做微创手术的,不做开创手术。上述原则的前提是,取得的效果相同或更好。
问:外科领域下一步重点关注哪些方向?
陈孝平:21世纪的外科有两大方向,一是器官移植,二是微创外科。器官移植的技术已经成熟了,现在同济医院所有的器官都可以移植。微创外科还处于发展阶段,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过去我们有一句话叫“大医生大切口”,现在反过来了,医生做得越好,伤口越小,这就是微创。这方面的发展空间还很大,是无限的。随着科技发展,医生要打破过去的惯性思维。
要重视三基:基本知识、基本技术和基础理论
问:从医多年,您对这个职业的感悟是什么?
陈孝平:你要知道医生治好一个病人的感受。当我们接到一个病情非常重的病人,然后通过你的技术和努力,把他治好了,一家人高高兴兴走出医院大门,这个时候医生心里的喜悦不亚于病人的家属。
我经常跟病人家人谈话,说我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病人希望好起来,家人希望给他治好,医生何尝不是这样的?每治好一个病人就会有成就感,越是困难的,越是复杂的,这种成就感就越大。
现在发现一个现象,一些年轻医生只看报告,不看病人,这是非常不好的。我曾经有一个病人,她肝脏上长了一个肿瘤,她看了一圈,医生都说让开刀。后来她就到我这来,我让她躺在床上,摸摸肚子,听一听,她就决定留下来做手术。过了三四年以后,当我再次遇到她,她说陈院士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你这里开刀?因为我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给我摸过肚子,只有你给我摸了肚子做了检查。就这么简单一个动作,你可以看到病人是怎么想的。所以我常说,任何一个病人都离不开医护人员的关怀,不能够全都靠机器,我们治疗的是人,人是有感情的。
问:培养一个合格的医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孝平:我们培养医生,一定要让他在临床上摸爬滚打。靠一天到晚读书,5年不够读8年,8年不够读12年,哪能读出一个医生来呢?我们年轻的时候一天要查三次房。裘教授在世的时候,晚上12点之前他基本上不往我们家里打电话,他知道我们白天晚上都在病房里。就是这样每天仔细观察病人,仔细去和病人打交道,一个病例一个病例积累经验。光去接触也不行,还要动脑筋想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比如,同样做10个胃切除手术,有的人非常有体会了,有的人还离不开老师指导,就是他不会总结。边实践边观察边总结,这样才能培养真正有临床经验的医生。
问:经历此次疫情,在医学教育方面我们有什么要重视解决的问题?
陈孝平:过去有一段时间,大家过分强调专科化了。医学生毕业以后就读研究生,研究生毕业以后就是在专科里面,没有经过真正的全科轮转,所以导致了他们“三基”不行。所谓“三基”就是基本知识、基本技术和基础理论。这一次疫情,有的人在会诊时说,我是搞这个专业的,我对其他专业不懂,这个话他直接先讲出来了。所以我建议,以后的医学教育一定要改进。
“纪检监察工作和医务工作一样,都是为了治病救人,精神内核是一致的。”采访结束时,陈孝平院士这样说。(高文新代江兵通讯员阮雪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