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浦东机场如何找到“无症状感染者”,海关流调医生解密五个故事
最终,他们承认自己和丁某某同校,但在不同校区。“这5个人当时确实也没有任何症状,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仍然对他们进行了采样。”王姝婷告诉记者,后来经相关部门通报,这5人中有两人最后被确诊。
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过程中,以往并不大为人所知的流行病学调查员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公众关注的视野。如今,疾控流调员被称为是追踪新冠病毒的“福尔摩斯”,准确判定病例的感染来源,及时追踪到他们的密切接触者。
不仅是疾控人在开展流调工作。当飞机从国外降落中国机场的那一刻,同样的工作就已经在海关流调医生手上展开。
浦东国际机场海关旅检一科的王姝婷是海关的流调医生,从春节起,她和同事们一起在国门一线抗“疫”已两个多月。
“新冠肺炎的典型特征就是‘不典型’,除了发烧之外,轻微腹泻、鼻塞、咳痰,甚至完全没有任何症状,最后检测结果都有可能是阳性。”王姝婷告诉《新民周刊》,在集中隔离新政出台之前,判定旅客是“120转诊”、“130转运”,还是直接放行,“乘客的去留,我这个岗位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现在入境政策虽然变了,民航也减少了大量的航班,地方各部门也给了我们很大的配合,但海关的工作压力却是一点点都没有减少。对待每个旅客投入的精力其实比之前更多,因为旅客少了,我们可以问得更细”。
王姝婷深知,越是高风险的人群越需要前道控制,“上海海关一直强调‘战线前移’。现在虽然要求所有入境人员都要集中隔离,但我们仍需要判定旅客当场是否需要120转诊。我们这里的流调做得越详细,之后交给卫健委、疾控的材料才能越准确,也是为他们开展更全面的流调提供参考依据”。
王姝婷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绝不漏放,也不错留一个旅客,这是上海海关始终秉持的原则。“一定要将有风险的人群控制到我们可触及的范围,不让他们混入人群从而失联。”王姝婷说,往年除开春流感高发期和暑假期间外,平均一个月也就100多名旅客需要带到她这里开展流调,但今年最高峰的时候,一天需要她排查的旅客就高达300多人。
反复询问揪出“无症状感染者”
此前媒体报道了宁夏回族自治区丁某某涉嫌妨害国境卫生检疫一案。3月初,上海海关通过布控了解到,与丁某某曾有过密切接触的人员将乘坐从曼谷起飞的航班在上海浦东入境。上海海关第一时间采取行动,有风险的一行7人均接受了详细的流调排查。
之前,每天的航班仍旧不少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我们接报有一人可能是丁某某的密接者。但当天,我们在同一航班上还发现了其他6个也是从伊朗一起在曼谷转机过来的。这些人里除了一个申报有症状外,其余5人均没有申报任何症状。”王姝婷说,考虑到当时伊朗疫情较为严重,必须对他们进行仔细的排查。
一开始,这些人都没有提及“丁某某”一事,他们也都称自己没有接触史。王姝婷从他们的年纪判断是在伊留学生,便询问了学校的事情。对方承认在伊朗读书,但坚称自己不是密切接触者,也没有任何不舒服,希望海关不要把他们扣在这里。
“就是不肯说详细的情况。”面对这种局面,王姝婷和同事“故意”让他们多等了一会儿,再派不同的人轮流反复询问,“如果有说谎的部分,比如虚报了住址等一些信息,经过这样轮番询问,总会有人漏出破绽”。
最终,他们承认自己和丁某某同校,但在不同校区。“这5个人当时确实也没有任何症状,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仍然对他们进行了采样。”王姝婷告诉记者,后来经相关部门通报,这5人中有两人最后被确诊。
“你是干什么的”很重要
王姝婷坦言,如果旅客没有症状,那海关流调判断的依据其实是很少的,最关键的就是旅行史和接触史。
“你从哪儿来”“你到哪儿去”“你是干什么的”,王姝婷说,这是海关人的“灵魂三问”。但真实的流调并没有那么简单。
3月中下旬,王姝婷接手过一对来自西班牙的夫妻。当时,他们主动申报了自己的症状,包括咳嗽和鼻塞。但当天由于申报症状的旅客很多,眼看着排队等候的时间可能很长,这对夫妻就说,“我们不申报了,没有不舒服,可以走了吧”。
王姝婷(右二)和同事们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原来按当时的规定,入境人员不需要100%检测,夫妻俩听说只要申报了症状就可以做检测,想着为了放心,这才申报了一些症状。
“申报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当时,王姝婷心想,“你说没有症状我也是不信的,既然到了我这里,不经过排查你就走不了”。
其实,那段时间,王姝婷和同事通过工作中的经验总结出,某地区旅客在西班牙或意大利从事餐饮业的比例很高,而这些人群中事后确诊的病例也要高一些。通过询问,王姝婷得知这对夫妻正是来自这一地区,在西班牙开餐厅,老公是厨师,老婆是服务员。
“这个行业接触的人群多而且杂。”王姝婷表示,通过进一步询问得知,他们之前也有过发热症状,“但是两周之前,处于这个14天的临界点。综合判断之后,他们仍被采取‘130转运’,后来也被通报为阳性病例”。
信息太多也是烦恼
与前期出于各种原因旅客或多或少有隐瞒不同,王姝婷发现,这段时间回国的“95后”留学生群体恰恰相反。
“他们除了个人防护做得很到位不说,巴不得把所有情况都告诉你,有的甚至连一个多月前打了疫苗,到现在胳膊还疼等类似的情况都跟你说。”王姝婷也能理解他们的担心,“有的学生见到我时,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会不会死。还有的学生哭着说,在国外机场看到没有人戴口罩,工作人员也没有防护,非常害怕。但在这里看到我们全副武装,他们就觉得特别安全。看到我们桌子上摆着免洗的消毒洗手液,他们还会问能不能用一下”。
工作岗位上的王姝婷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有个从埃塞俄比亚转机回国的英国留学生小黄让王姝婷印象深刻。除了他自己申报有鼻塞和流涕症状外,这架ET684航班本来就是埃博拉和黄热病的重点航班。
“小朋友从英国大老远转过去又转回来,一路上30多个小时,不敢喝水,不敢吃东西。我们就要判断他的症状是旅途劳累引起的,还是确实在英国就有了。此外,除了新冠肺炎,从非洲来的航班,我们还要考虑是不是埃博拉、黄热病、寨卡病毒、登革热、疟疾等其他疾病,不能简单判断就把他送去隔离。”王姝婷解释道,“好在小黄没有发烧,基本可以排除一些,他也没有离开过机场,可以判断接触蚊媒传播的疾病的可能性也较小。”
王姝婷记得,当天她最终给出的判断是采样并集中隔离。
除了小黄外,王姝婷还碰到过一张健康申明卡上22个申报名目,除腹泻外,21个都打钩的情况,“这样的留学生还不在少数”。
有个留学生申报嗓子疼,王姝婷一问才知道,他回国前打了两个通宵的游戏,还抽烟。“你这样嗓子不疼,谁疼?”跟记者说话挺温和的王姝婷第一次对旅客“发火”了,“就觉得他们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当时就训了他,让他少打游戏,少抽烟,认真上网课,让他发消息告诉身边的同学不要这样,不然身体抵抗力下降,会增加感染风险的”。
还有留学生申报咳嗽,持续了半个月。王姝婷便会详细了解具体是怎样咳嗽。“他跟我说是每天起床后,总会咳两下。不咳也能忍住,但是咳出来会很舒服。这时候我就会判断他是不是过敏性鼻炎或慢性咽炎。”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王姝婷都会要求旅客出示相关就诊记录,“后来他给我看了校医院的就诊报告,还有当时医生开的药,来帮助我作判断”。
王姝婷表示,由此也可以看出,有些留学生的意识还是挺足的,“我们需要把各种申报的信息一一核实,不能简单粗暴地把那些其实没有感染的人送去医院,因为医院环境相对复杂,长时间暴露是有交叉感染风险的”。
海关关员给自己打气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每天要面对来自各个地方的旅客,第一次面对如此重大疫情的王姝婷坦言,有些没有相关经验的同事也曾“慌”过,但一想到工位旁有好几十人在等着她的判断,“我是那个兜底的人,我要抱着怀疑一切的态度,但绝不能怀疑自己”。
眼泪只能为感动而流,为胜利而流
从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明确表示新冠病毒“人传人”,国务院将新冠肺炎纳入传染病法和卫生检疫法管理的那天起,王姝婷就开始记日记,记录下她对这场疫情的一些“小情绪”。
1月22日,她写道:“腊月二十八,出境游高峰,年前最后一个白班。下午三点,科长给了准信儿,非常时期,确实不能回家。巧的是,一直抢不到的一张卧铺,就在确认消息之后抢到了,为了这张马上就要退掉的票,我竟还给抢票软件加了钱。。。。。。不知道怎么跟妈妈解释,妈妈之前就说,‘妞妞要嫁人啦,最后一次在家过年妈妈一定给你做点好吃的!’。”
1990年出生的王姝婷是山东人,性格直爽的她在接受采访时直言:“我那张抢到的火车票保不准就是我哪个同事退掉的。”
王姝婷的日记截图图|关声公众号
3月14日的日记里,王姝婷写道:“有个小伙子发热了,等待去医院,救护车迟迟不来,可能也是饿得很了,忍不住冲工作中的我发脾气。难听的指责,我不想反驳,但劳累的身体,却随着指责吵闹颤抖起来,等待是事实,隔离区没有进食条件也是事实,12小时滴水未进的我感到委屈也是事实。旁边一起等候的旅客劝他冷静,更在安慰我,让我不要怕,不要生气,就当是为了他们不要着急。”
王姝婷说,这是她第二次“发火”。“其实并不是被骂生气,而是气这小伙子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所在的区域是污染区,你把口罩摘下来吃东西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但让她感动的是,身旁其他旅客“刷”地一下全都站起来帮她说话。
委屈的泪水憋了回去,王姝婷说,眼泪应该为感动而流,为胜利而流,“但现在我都不哭了,不然护目镜就花了。认真排查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海关关员在抗“疫”一线守护国门浦东国际机场海关供图
事实上,王姝婷只是众多海关一线关员中的一个缩影。他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守护国门安全默默付出。
再过20天,4月24日原本就是王姝婷与男友“何老师”举行婚礼的日子。但现在看来不得不取消,“我们领证都还没有预约上呢”。
“3月9日我还接了家里电话,爸妈说现在国内疫情防的挺好的,说想来上海看看我们,也说希望婚礼可以如期举行。”王姝婷说,现在家里人总算是松口说能延期,“但我和何老师商量过绝不能松口让家人过来。何老师也在旅检工作,我们两个在一线防疫,其实风险挺大的”。
王姝婷自嘲,现在和何老师因为排班不一样,几乎成了“室友关系”。难得都在家的时候,他俩会沟通工作上碰到的问题,给对方提出建议,“何老师说,等疫情结束,会给我办最好的婚礼!”
记者|应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