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疼痛,是我们自己定义的|《外出偷马》
父子关系,是文艺创作中最耐人寻味的题材之一。2007年,挪威作家佩尔·帕特森《外出偷马》获得都柏林IMPAC文学奖,今年因改编电影获得柏林影展银熊奖再获关注,这个月还在中国欧盟电影节播出,惹来豆瓣热话,中译本也刚刚出了新版本。
2007年,挪威作家佩尔·帕特森《外出偷马》获得都柏林IMPAC文学奖,今年因改编电影获得柏林影展银熊奖再获关注,这个月还在中国欧盟电影节播出,惹来豆瓣热话,中译本也刚刚出了新版本。阅读这部小说和观赏电影,把我带回十多年前一个初夏,我在奥斯陆和挪威的峡湾游逛的时候。
佩尔·帕特森(1952-)当代挪威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诺贝尔文学奖实力候选人。曾做过书店店员、书评人、译者和图书馆馆员,直到1987年才开始全职写作。目前已出版九本小说,另有一本散文集。
撰文丨廖伟棠
大自然是北欧天地无情的永恒
彼时印象最深的是泠然飘至的雨,时缓时骤,不知所起。然后隔着雨雾,峡湾两旁的森林深处一闪而过会有几间木屋,泰然小隐,就如永远存在一样。
多年后,我在《外出偷马》电影的地景里完全感受到了这种北欧天地无情的永恒,就像导演汉斯·皮特·莫朗说的:“故事里的角色不受外在影响,他们的困境和冲突与世界无关,因为他们被大自然紧紧包裹着
(甚至是被吞噬)
电影《外出偷马》剧照。
不过,电影里几乎没有拍出来的,是缠绕主角传德半生的,挪威的暴雨,在他外出偷马失败后下起的那一场,在他回到奥斯陆等不到父亲回来时遇到的那一场。
“当然,他没来。来的是等待长久的雨……大雨从艾克伯格的山坡滂沱而下,涌上路右边的铁道,铁轨消失在隧道里再从左边冒出来,所有的房子和建筑都比原来的灰更灰,而后消失在雨里,我没了眼睛,没了耳朵,没了声音,最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于是我停下来不去了。一天不去,两天不去,三天也不去。仿佛一道帘幕降落下来。几乎像是再一次的出生。颜色不同,气味不同,看事情的感觉不同。不只是冷与热之间,亮与暗之间,紫与灰之间的不同。而是我对我所害怕的和快乐的感受都不同了。”
佩尔·帕特森原著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在电影里得到忠实呈现,少数没有,上述这一段便是。但这种死亡与再生感,渗透在电影空镜头里的无数自然元素中,天地无情,却又与人类的悲欢命运似有冥契。电影里充满夏天意象与冬天意象的转化,但少年传德1948年夏天挪威瑞典边界森林里所经历的生离死别,奔跑的野兔、幽静的马匹、粉碎的鸟巢……都一一呼应了他,并作为夏日之忆,在五十年后千禧年前夕的那个严冬安慰了他。
父亲——凌驾现实之上的浪漫主义者
除了1996年的一场车祸,我们无论在小说还是电影都对1948年夏天到1999年冬天之间在传德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唯一“确定”的是他挺过来了,以他父亲教授的生存意志,挺过了父亲离家出走的伤害。
也许只是传德自以为挺过了。就像在小说里平淡写来,电影里却拍得惊心动魄的:他与父亲最后一次沿河策马,以一己之力拯救他们漂往瑞典出售的木头那一段。几乎赔上了十五岁的生命,传德潜入冰冷激流中把堆积的木头拉开,赢得父亲的赞赏。
但拉得开的浮木和拉不开的心结恰成对比,我们知道因为季节不对,最后只有十分之一的木材到达瑞典。而且即使传德证明了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他的父亲也不会回来。是的,传德已经尽力了,离家出走的父亲是到达瑞典的自由河水,他却是沉留河底的木头。在河底的挣扎,依然以噩梦出现在六十多岁老年传德的平静隐居中,提醒他那个夏天并未过去。
我不过出去偷个马而已,回来就发现被偷走了一生——“外出偷马”对于传德和他的同龄好友约拿,以及他的父亲,都有不同的意义。传德是无从宣泄的青春期冲动,他对奔驰的欲望和对约拿母亲的欲望一样具有神秘的梦幻性。约拿在弟弟拉尔斯的悲剧发生之后去偷马,则是对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罪咎感的抵抗
(捏碎鸟蛋则是约拿反讽上帝对待生命的草率)
关键是父亲是真的偷马,少年们不过是偷着骑一下。无论以“外出偷马”作为二战时父亲在挪威反抗军里的暗号,还是作为父亲与约拿母亲的偷情隐喻,还是他真的把地主的马偷了出来带儿子进行最后的同行,父亲都是一个凌驾现实之上的浪漫主义者、冒险的急先锋。
备忘录:与自己的和解永远不迟
最终是自由,豁出去的父亲比传德早了五十年选择并获取了自由。对此,传德虽然受伤、遗憾,却无比向往,因此他才会在五十年后学习父亲离群索居。在这一点上,《外出偷马》成为难得的一部不情感绑架父亲的父子情电影,有着和东方类似电影很不一样的明朗,前者里,无人有罪。就像少年传德对误杀弟弟的拉尔斯说的:这不怪你。
《外出偷马》,(挪)佩尔·帕特森著,余国芳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11月版。
晚年重遇拉尔斯,才挖出了传德内心深处真正耿耿于怀的事:他在乎的是父亲离开他之后,是否在约拿与拉尔斯家度过了余生。他读了一辈子的狄更斯,教他自问:“如果我人生的主角不是自己?那么谁代替了我?”是拉尔斯吗?还是约拿,甚至传德的父亲?——事实上,都不是,只是这种恐惧代替了被恐惧的生活本身。
相对电影的含蓄,小说里更直白书写对父亲的感情,打从父亲退伍归来就是:“……他的眼睛在搜寻我,我的眼睛也在搜寻他。我轻轻点个头,他也点头微微地一笑,一个只给我一个人的笑,一个秘密的笑,我知道从那一刻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有了约定。”因此反衬出最后父亲的负约更加残忍。两个男人的世界是自由亲密的,也是矛盾危险的,一如漂木。
不过,在这个似乎以男人为主的世界里,是几个女人充当了扭转事态的关键。1999年,千禧除夕,传德的女儿突然来访,迫使他走出一直的儿子角色——这里电影的魔术显现了,女儿从背影中回头,恍惚间竟然是传德暗恋过的约拿母亲的样貌。就好像传德被偷走的半生不存在,短短春梦方醒而已——直到女儿向他说出自己从小也被感染了狄更斯那种忧惧,传德方才明白自己的虚妄。
而在五十年前,另一个不起眼的女人突然在逆境中爆发出强大能量,那就是只出场过一两次的传德的母亲。金句“痛和不痛可以自己决定”,是父亲在除草时说给他听的,但证明却是由母亲的行为完成——明明失去丈夫又得不到合理补偿,应绝望无助的母亲,却在瑞典决定把微薄的卖木材收入用作给儿子买了一套成人西服。怨恨与爱的转化,原来可以这么轻松,父亲未能承认的儿子的长大,母亲替他赋形。
这样一个母亲的强大与另一个母亲——约拿的母亲一样。虽然她们本质上是所谓“情敌”,但小说与电影都没有呈现这一层意思,让两人在没有交集之中超越了世俗的纠葛,各自从属于各自的自由。她们和传德的女儿,也因此成为在传德的三个关键时刻唤醒他的命运女神。
这下我才明白故事的当下时间设定在千禧年前夕的意义。这是佩尔·帕特森“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告诉我们与自己的和解永远不会太迟;告诉我们即使垂老依然有重新开始的权利;我们以为随着一次意外而丢失的人生,其实如影随形,谁也无法掳夺——即使是你的亲人或爱人。
作者|廖伟棠
编辑|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