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胡文辉:陈寅恪家族是如何从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
今年是陈寅恪逝世五十周年。近二十年来,关于陈寅恪家族史的研究,张求会的《陈寅恪家史》一直无可替代。最近,张求会增加了大量史料,重新修订再版,展现了陈家三代如何从政治世界走向文化世界。下文是学者胡文辉为该书作的序言,介绍义宁陈家的三代转折点。
作者丨胡文辉
看《陈寅恪家史》这个题目,顾名思义是以陈寅恪为本位而作的,可实际上他却未正式出场,写的是他之前的陈家。这样的体例似暗示着,陈寅恪代表了义宁陈氏的巅峰,此书是要通过追溯义宁陈氏的家族奋斗史,告诉我们陈寅恪是怎样炼成的,是在怎样的家世背景中造就出来的。不妨说,这是一部陈寅恪的前传。
那么,在中国近代史上,义宁陈氏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作为陈寅恪的研究者,我得承认,陈寅恪作为史学家,义宁陈氏作为家族,皆为当今知识界所艳称,已形成一种象征化、神话化的倾向。义宁陈氏一脉,似乎隐然代表了中国近世学术文化的正统。
但首先应强调,义宁陈氏本不是标准的文化望族,其出人头地是相当晚近的事,也是相当短促的事。陈氏源出客家,雍正年间始由福建上杭迁至江西修水,属于被土著士绅排斥的族群,其家族似是凭种植业和商业在经济上取得了成功;直到陈宝箴中举,才为家族初获功名,以后更因缘际会,成为独掌一方的大员,可说在政治上取得了成功;再到第二代的陈三立,尤其是更下一代的陈寅恪,才算在文化上取得了成功。
《陈寅恪家史》,张求会著,东方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义宁陈氏之浮出历史的海面,我以为有两个特别关键的节点:
第一个节点是太平天国。若非洪秀全等人造成天下大乱,清廷迫于形势,不得不破格提拔人才,以陈宝箴一介举人,是绝难做到一省巡抚之位的(同是举人的左宗棠当然更无可能封侯拜相)。陈在湖南巡抚任上虽叱咤一时,但不过数年,即因戊戌政变而罢黜,其实谈不上有多么大的作为——其历史地位,更多是为变法殉葬而成就的。他最大的作为,不如说是乘时而起,为义宁陈氏搭建了文化平台,积累了人脉资源,这才有了诗人陈三立、史家陈寅恪的闪亮登场。
第二个节点是废除科举。近代以前,中国社会重心在士绅阶级,士人与官僚不分,学问与政治不分。到了西风东渐的时候,旧制度雨打风吹去,科举亦随之水流花谢。而科举的废除,不仅意味着士人立身托命之途完全改易,也意味着学问与政治完全分作两途。在这样的背景下,陈门子弟本来就在教育上异常用力,则选择学问一途自是顺理成章。而且,陈宝箴既沦为政治罪人,其后人弃政从文就更易理解了。
以前写《现代学林点将录》时,我注意过不少学人出身商人之家,仅以岭南一地而论,陈垣(新会药材商)、梁方仲(十三行行商)、戴裔煊(阳江坐商)、高伯雨(香港南北行)、饶宗颐(潮州巨贾)皆其例。但我当时忽略了,其实出身官宦之家的也不少,如邓之诚(叔曾祖是闽浙总督邓廷桢)、胡适(其父胡传官至台东知州)、劳榦(两广总督劳崇光后人),还有瞿兑之、瞿同祖叔侄(先辈瞿鸿禨官至军机大臣),周一良、周绍良堂兄弟(曾祖周馥是李鸿章幕僚)。可见在近代社会转型阶段,“商而优则学”的固然不少,“仕而优则学”的亦大有人在,“商二代”和“官二代”走上学问之途的概率都相当大。这样来看,陈门子弟的成才也未出乎时代大潮之外。陈三立一生,为政未成,从商亦未成,可谓馀事作诗人,只算是半吊子的过渡人物;而他的子辈,陈师曾以画名,陈寅恪以史学名,陈方恪以诗词名,则完全从政治世界走向了文化世界,这就不是偶然的了。
不管怎样,陈宝箴立功,陈三立、陈寅恪立言,三代相继而起,而三代皆有可传,毕竟难得。至今义宁陈氏享大名于世,也是事出有因的。
此外,还想补充一点:陈家三代的身世,各有其悲剧性,或许也是世人对他们多表同情、多感认同的一个潜在因素。陈宝箴是清末维新运动的牺牲品,陈三立是民初遗老群体的同路人,而陈寅恪是1949年之后的文化遗民,他们都有心忧天下的情怀,而都栖栖惶惶,失意于当时——惟其如此,惟其异于时流的文化姿态,他们才能摆脱近百馀年历史黑洞的吞噬,给我们带来异样的光芒。
这些,是我在校读《陈寅恪家史》稿样过程中产生的一些想法。简单说,我更愿意从社会因素而非精神因素来理解义宁陈氏,如此,庶几能免于浮泛的颂扬套路。
说回这部《家史》。求会兄对义宁陈氏的叙论,在修辞上不无习惯性的“仰望”,与我的看法或有一点距离。不过,求会是踏实论学的人,笔调虽有渲染,叙述终不离实证。他跟汪叔子先生合编过《陈宝箴集》,又曾作过陈三立年谱稿,他写《家史》自然是很够资格的。(顺带说一下,后来李开军兄拉开架势编纂《陈三立年谱长编》,求会绝不藏私,将自己的年谱稿提供给了开军作参考,这很体现了以学术为天下公器的精神,堪称学林佳话。)
需要说明,这部《家史》其实是旧著《陈寅恪的家族史》的升级版。近二十年来,《家族史》一直无可替代,如今,求会踵事增华,全盘改写旧著,尤其通过注释增补了大量史料,信为超越自我之作。老实说,对求会前些年的文字,我是有点“腹诽”的。我觉得他过于牵就学院化的论著格式,有不少引述和注释实属多馀,显得颇为累赘。然而《家史》完全没有给我这样的感觉。《家史》好就好在属于传记体裁,而且大体依照《家族史》原有的规模,正文的写法没有太大改变,仍相当流畅可读;而注释加其邃密,看上去虽甚繁复,却都是必要的史事考辨,有利于专业读者据之继续考索。
总之,这是迄今最好的义宁陈氏家族史,就实际内容来说,也是最好的陈宝箴、陈三立评传。读者亦可藉此知人论世,领略陈寅恪的祖父和父亲所经历那段近代史风云。若是只想了解陈寅恪的家世背景,则手此一册,更是绰绰有馀了。
查检手头的《陈寅恪的家族史》,我是在2000年10月间阅读的;再查检我当作笺释陈寅恪诗工作本的《陈寅恪集·诗集》,则是在次年7月间开始校读的。而两个月之后,就是“9·11事件”的发生了。如今检读旧著新编的《家史》,既能直观地体察到求会的进境,又仿佛在镜相中反观到我自己的改变,同时,也不免感叹彼此“人书俱老”,感叹世界的进步与退化。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国共内战时,胡适依旧埋头比勘《水经注》的版本,并在给张元济的信里自嘲:“在此天翻地覆之日,我乃作此小校勘,念之不禁自笑,此真所谓天下愈乱,吾心愈治。”然而,一个真正的学人不是正该如此吗?书此与求会共勉。
本文为张求会著《陈寅恪家史》序言,由东方出版社授权刊发。
摘编丨吴鑫
编辑丨李永博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