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精神分析”过时了吗?
精神分析,可谓是“最无处不在”的理论之一。在精神分析越来越流行的同时,也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争议。心理疾病越来越多地与神经科学与药理化治疗相连,这让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精神分析面临更多挑战。
精神分析,可谓是“最无处不在”的理论之一。今年恰逢精神分析创始人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去世80周年纪念,80年前他离开时,或许未曾想见精神分析会成为最具争议性的学科之一。饱受争议的同时,精神分析也成为“万金油”式的理论。无论是在影视作品还是日常生活中,都有人热衷于精神分析的话语,用它剖析我们潜意识深处的秘密。
在最近的热门影片《小丑》中,就有不少评论从精神分析角度入手,探讨主角的心理演变过程。但在精神分析越来越流行的同时,也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争议。心理疾病越来越多地与神经科学与药理化治疗相连,这让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精神分析面临更多挑战。激烈控诉或贬损精神分析理论的书籍层出不穷,著名作家纳博科夫甚至直接将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称为“维也纳的江湖骗子”......
精神分析主要经历了哪几个理论发展阶段?它又为何会变成最充满争议的领域?当下我们又应当如何看待这些争议?本文着重考察了精神分析“衰退”的脉络,以法国为例,在现今的大学附属医院,大佬们无一不是器质论取向者,他们强调“诊断与统计手册”和药理化学。在年轻的临床心理学从业者中间,有些仍然是从精神分析开始生涯的,但很多时候,这些人无法获得同精神病学家们同等的既在临床也在学院的权力。
精神分析共同体的著作一直都在出版,它们在一些小的出版社找到了避难所,但这只是一些自己圈子发行的书,精神分析似乎已成为继承自上一世纪的文化产物了。各种攻讦非难如雪花纷飞。在这场论战中对分析家们的不喜成为一种偏见。作者冷静地指出,如果说精神分析在现今正处在一种令人哀悼的境地,精神分析家们自身负有很大的责任。
原作者|雅恩·维尔多
(历史学家,主持巴黎高师精神分析史研讨班)
翻译|俞盛宙
有些人终其一生将精神分析奉若神明,而另一些人热衷于憎恶它。我们从中需要什么,或者,我们将其视如瘟疫无处置信的又是什么呢?精神分析极少会使人置若罔闻。在其创立者去世八十周年之际,我们已然摆脱了庙堂派系之争并躺回到了沙发床上。
伟人们的逝世意味着一个奇异的具有象征性的转折点。当伽利略于1642年在他的佛罗伦萨的阿尔切蒂别墅陨灭之际,他遭受了宗教裁判所的判决幽禁于此,其时他已经在暗无天日的黑漆中经受了四年的试炼,伴随着渐高的年事,几近失明:在那些蔑视他的多明我会的信徒看来,这难道不是由于他透过他著名的折射望远镜所“见”过多因而惩罚他的一种方式(为了上帝做出的天罚)?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
1939年秋天,伦敦,怀着对其志业的绝望——流亡已达一年之久——西格蒙特·弗洛伊德在罹患了折磨他二十多年的上颌癌之后,溘然长逝。他死于一场新兴的世界性冲突正待粉墨登场的当口,以此种何等令人惊骇的样态,纷繁杂异的诸种“死亡驱力”的存在盘桓在所有人心中——不仅仅是纳粹——这位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在他1920年的《超逾快乐原则》中已经理论化了这一概念。死亡,尤其是这一捕获了他的口腔,发声器官的顽疾;如此一来,他也正是在他犯下“罪孽”之处得到惩罚。
这是因为,精神分析是并且首要的是一项凭借并关于言语的工作,同时也是它的解放。“弗洛伊德的基始姿态,这足以使他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人之一,就是首先让他的病患们躺了下来”,分析家阿兰·居伊强调道,“躺下的病人因此不得不提高他的音量。这一提升到超出他原有的音量从高处逐字逐句地使他陷落,他‘听见自己说’他曾经并未听见自己说的那些内容。他面临着‘言说的惊奇’。”
01
精神分析,
一门饱受争议的学科
这决非被剥夺了意义的弗洛伊德的癌症,在八十年后于他、于精神分析本身还剩下什么呢?——也在阿尔蒂尔·兰波那里如“我是一个他人”(Jeest un autre)所预示的,这或许为骇人听闻的西格蒙特所概括的他的种种发现的精髓即那句尖刻的格言“自我并非其自身之家的主人”已经预备了领地?自维也纳发端,这座城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精神分析的摇篮,一路筚路蓝缕,精神分析已然散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尤其是它已缓缓地注入到了人们头脑之中。即便是那些抵制躺椅的死硬分子也听过俄狄浦斯情结及其压抑。
但这一成功是由其恨意度量的:精神分析从未停止招致——而其中屡屡见证了“弗洛伊德之诸战”(Freud Wars)零星地在大西洋的这岸或另岸爆发——激烈控诉他旨在贬损他的理论的汗牛充栋的书籍,纳博科夫将他称为“维也纳的江湖骗子”:从美国科学哲学家阿道夫·格伦鲍姆的《精神分析的诸种根基》(1984)到米歇尔·翁弗雷的《偶像的黄昏》(2010)落幕,这中间还包含了集体编著的《精神分析的黑皮书》(2005)。
弗洛伊德伦敦寓所的沙发床
我们得添上,如果说精神分析已经成功忝列于智识界,最常见的却曾是在众多重要的知识机构中的遭遇。在数量可观的国家,弗洛伊德的理论从未获得承认——例如在法国,在巴黎精神分析协会借助玛丽·波拿巴的资助成立93年之后,精神分析始终未赢得登堂入室的一天,无论是在法兰西公学院还是在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
是的,这位可怜的弗洛伊德医生/博士八十年来颠簸曲折的接收史居于他那镀金的传奇——他的第一本传记出自英国的厄内斯特·琼斯——与他黑暗的传说之间,很可能此二者都远离了历史真相吧?
02
从弗洛伊德到拉康
使前述精神分析的争议状况加剧的是,很多精神分析的实操者广泛地归属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它们总体上相互厌恶。此种情势很大程度上继承自雅克·拉康的分裂血统,这为他逾规越矩的个性和宏富的著述所开创。拉康死于1981年,在其生涯中,特别是由于他的短时分析实践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产生了冲突,这一世界范围的教条式的决策监理机构于1910年由弗洛伊德和桑多尔·费伦齐创立,驻扎在伦敦。
雅克·拉康
一方面,有完全彻底意义(pursucre)上的各个弗洛伊德协会,隶属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其中巴黎精神分析协会不仅是年代最久远的而且也是最重要的,它势力壮大拥有1100名成员。另一方面,各种十分混杂的拉康派协会的星丛出现在拉康创立于1964年的巴黎弗洛伊德学院的废墟之上,它着重于(拉康派)历史进程众多分裂中已到尾声的一次——是次分裂就发生在他宣布解散的1980年,在他死去的前夕。
学院的混乱态势与服从之间的悖论——这决计不会缺少爆点——正是拉康自己,尽管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的行列中除名,却自认是一名正统的弗洛伊德主义者,宣扬“回到弗洛伊德”,也即一种对其著作的批判式重读,这毋宁是在深化而不是对它们的驳斥的意义上而使用的。这全然相反于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卡尔·古斯塔夫·荣格,从弗洛伊德的昔日爱徒到最佳对手的经历,更何况这位荣格在法国少有受众。
《弗罗伊德及其后继者》,作者:史蒂芬·A·米切尔/玛格丽特·J·布莱克,译者:陈祉妍/黄峥/沈东郁,版本:商务印书馆 2007年
如同我们所见,以法国为例,精神分析在建制上的景象相较于一名标准的神经症病患的心理状况并不来得更为简易。倘若我们提升一点高度并尝试着将精神分析涵纳到一个更为广阔的视角看待,我们寻思,精神分析是否还有什么能说的,譬如说,在功能化的核磁共振成像(IRM)与免疫精神病学的专业会议兴起的时代,形势正变得愈发复杂了!
对于像专门史家伊莉莎白·卢迪奈斯柯这样的人来说,事情是可理解的:在法国,和在其它地方也别无二致——但或许情形更甚——精神分析自从被一种精神病学遗弃之后不过差强人意地延续着,自此以后,精神病学带入了药理化学与神经科学。
这一漫长竞争的结局发生在大学附属医院与大学内部,在《释梦》与《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M)之间,这本参考书同等强调了精神病学家与制药工业的重要性以便售卖药丸:催眠剂、镇静剂、安定药、抗抑郁药、百忧解,等等。然而,弗洛伊德的大作是枯燥与异化的——尽管与其竞争者的书籍同样丰富——它被后者宣布为一败涂地。
03
我们能从精神分析中期待什么?
很显然,这一标题并不符合精神分析家们的趣味,他们咬牙切齿……而在对方的阵营,这些神经科学家们会怎么认为呢?在他们中间,莱昂纳尔·纳加什是最受注目的人之一。他是大脑及脊髓研究所研究员,2006年,他在奥蒂勒·雅各布出版社出版了《无意识新论》。其关于精神分析的话语——他切近于它——远不是缺乏细节的。自从美国心理学家恩斯特·泼普、理查·赫尔德与道格拉斯·弗洛斯特在70年代开创性的经验时起,就有关于“视盲”(我们看不见,可是在我们中的某种东西看得见)的研究,在认知科学的支持者们看来,无意识的存在几乎是不容置疑的。
巴黎分析家的室内陈设
但是,认知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的相似性就像是雷诺Twingo和波音的相像。尽管如此,莱昂纳尔·纳加什小心避免假借后手横扫精神分析的奠基者的理论。“弗洛伊德”,他说,“我把他视作有点像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式的人物:一个作出巨大发现的人,此种发现已经改变了世界,但他却搞错了大洲。”
这位人类灵魂的探索者与他搞混了的东印度群岛一起究竟找到了哪个美洲呢?来自莱昂纳尔·纳加什的回答:“弗洛伊德的很大一部分关于无意识主题的写作事实上都是令人赞叹的阐发,具有卓绝的先见,而当今的神经科学家们是在‘意识’名目下开展研究的。”
“即便他犯下了将意识的诸种属性投射到无意识的精神生活之上的错误,弗洛伊德具有天才般的直觉,即梦、口误、错失的行动、幻想等,它们决不是我们精神生活中无关利害的残留,而是相反正是这些构成了心脏的搏动。他是理解到我们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束缚在语言的复数存在的解释图示中的第一人,它们从虚构和信仰之中得到滋养,一些是健康或有益的,其它的则不是。这就有可能通过一项言语的工作在这些解释图示之间作出拣选”,
精神分析家们说的并不是旁的事。一个在现时代需要提及的更有用的信条乃是方兴未艾的有关享受生活(bien-être)的新疗法,此刻西方社会的“追求幸福”的强制(diktat)从未如此有分量过。“我们可以对一种精神分析的治疗抱有何种期待呢?”阿兰·居伊问道。“享受生活吗?幸运吗?不!人类存在整体包含着一种张力,一种不满抑或一种缺乏(défaillance),这些都是挥之不去的,因为正是此种张力、此种不满、此种缺乏构成了人类之如其所是。”
那么,我们能期待什么呢?“往后比先前少一些‘愚蠢’吧。凭借较少的‘愚蠢’,我领会到更少囚困于困惑和冲突中。正是经由此处,对自己、对他人都减去了一分不幸的因素。”可是,他补充道,这总体上是“不足敷用的”(besogneux),需要经年累月的时间。
《弗洛伊德批判——精神分析黑皮书》,作者:[法]卡特琳·梅耶尔,译者:郭庆岚/唐志安,版本:山东人民出版社 2008年1月
04
质疑与反质疑
弗洛伊德会一直在?
在这些情况下,我们更好地了解到,2004年的时候,菲利普·杜斯特-布拉齐领导的法国卫生部开展了一项委托给国家卫生与医学研究所(Inserm)的调研,它旨在评估不同形式的心理治疗的有效性,得出的结论是精神分析的“有效性”的证明付诸阙如。翌年就发布了竞技场出版社的《精神分析的黑皮书》,它的副标题是“思考并过得更好,没有弗洛伊德”。尽管这本书被伊莉莎白·卢迪奈斯柯认为“充满了事实性错误”,但这并不影响它产生的效应。
法国精神分析协会间碎片化的联结,其复杂难解的面向,无助于抵御这些猛烈冲击,这位历史学家指认。尤其是,她补充道,她凭一人之力将个中事情处理得足够好。这是有关自闭症的争论,这场精神分析界的“德雷弗斯事件”在她看来就是最好的例证。这在2011年达到了顶峰,是年发行了苏菲·罗贝尔导演的纪录片《墙》,其富有意味的副标题是《精神分析检验下的自闭症》。
精神分析家们犯下了轻忽的过失,他们让导演自行采访,这使得她没有丧失只保留那些精挑细选的访问片段的剪辑权:她偏好那些任由弗洛伊德-拉康的混合物自由流淌的片段。面对他们的谈话引发的抗议,一些参访的精神分析家试图与这位女导演对簿公堂。这是徒劳无功的:她自然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她预先让他们签好了对其形象的合宜使用的授权书。
在2019年的当下,这一事件仍然有迹可循。“要说人们要跟我们打官司简直不可思议!”分析家苏菲·马莱-马勒瓦勒反诘道。“我们不承认家长方面对我们的责难归咎。如果有些人相信这件事的话,很简单,他们没有读过我们写的东西。”
儿童精神分析家弗朗索瓦丝·多尔多的沙发床
作为弗洛伊德学院的成员,这名高师校友和大学教授执掌着巴黎第八大学的精神分析系,大学的职位使她尤其敏感于精神分析理论的动力学角度。“即便依托于文本材料,精神分析并不是一种终结的、僵化的理论。它是一种不断演进的理论。就这方面说,最近围绕自闭症的争讼已经介入到了我们就该主题的进展所进行的最大程度的澄清和传播。”
精神分析的治疗从来都不是一条平静流淌的长河。精神分析的历史当然也不是。
还有最重要的。随着药物——医治灵魂的同医治肉身的都一样——总是变得越发技术,它不也在同病患的关系上总是变得更为贫瘠吗?后者不也是一个主体吗?要是他们评价精神分析“有效”与否,许许多多上过躺椅的人能够证明他们在此得到了一次迎接、一次倾听、一种满怀善意的理解,这是在别处寻觅不到的。
有人或许解释说精神分析不仅是一段过去或一种历史,它还是一个当下。并且,也许同样是一个未来。“可是,它(地球)是在转动!”伽利略在发誓弃绝(日心说)信仰之后会说。可是,他始终在这里,我们可以这样谈论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