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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原标题: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在湘西凤凰县三拱桥乡关刀村,有条小路成了孩子们专属的上学路,从学前班到二年级,山上打狗坡寨子的孩子都要在这条路上走3年

7岁的龙贤蓉背着红色的塑料桶,一只手扶着路边的篱笆,慢慢悠悠地爬上一段不短的斜坡,身后跟着5岁的妹妹。

龙贤蓉和姥姥住在一起,姥姥家就在斜坡的尽头,家里没人,她拉开铁门的门栓,走到屋子门口,把桶放在门口的台阶上。桶里装着她刚刚洗完的衣服,有她的,也有妹妹的。

没有休息,她又从屋里拿出一根竹竿,一件件把桶里的衣服挂到房檐下。

这是一座位于湘西大山里的寨子,寨子建在山顶,只有40多户人家,20多个留守的孩子,大多是爷爷奶奶抚养,龙贤蓉姐妹,是唯一由姥姥姥爷抚养的。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龙贤蓉姐妹俩,妹妹也在试着自己晾衣服。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72岁的“监护人”和他的9个孩子

寨子名叫“打狗坡”,隶属于湘西凤凰县三拱桥乡关刀村,是关刀村的第四组,也是四组中唯一一个建在山顶的寨子。

寨子依山势而建,一座座房子蜿蜒坐落在山顶。寨子里只有便道,连接着每一户人家。沿着便道往前,不久就能看到一座正对着便道的房子,房子建在高台上,没有院子,门口有一段一米多宽的走道,边上码着一排盖房子剩下的火砖,只有半米多高,权做院墙,防止孩子摔下来。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吴利婷家的大门正对着寨子里的小路。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两个三四岁的孩子,正趴在“矮墙”上向外张望,墙下的坡上,他们的姐姐吴利婷正背着一桶衣服往上走,在他们家里,还有另外6个孩子。

72岁的吴诚忠,是9个孩子的爷爷,也是他们的事实上的“监护者”。吴诚忠有5个儿子,12个孙子孙女。5个儿子和儿媳都在外打工,每一个孙子孙女都是他和妻子带大的,最大的3个已经离开了村子,还有9个留在身边,9个孩子中,最大的上中学,最小的才1岁多。

吴诚忠甚至叫不上每一个孩子的全名,他和妻子除了照顾9个孩子外,还种了一点儿地,精力有限的他们,除了能给孩子们做饭之外,其他的事情,都要靠孩子们自己。稍微大一点儿的孩子,都会自己洗衣服,自己写作业,自己上学……至于衣服洗得干不干净,学业如何,上学路上是否危险等,实在超出了吴诚忠的能力之外。

在打狗坡,像这样的孩子,还有20多个,这个数字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吴生权告诉记者的。吴生权在山下的关刀村小学教书,那是一个只有两间教室的村小,一共三个年级,三个班,从学前班到二年级,一共四五十个学生,其中打狗坡有8个。

崭新的小楼空空如也

跟着洗完衣服的吴利婷,记者到了他们的家,从外面看,这间两层的小楼还很新,进去之后才发现,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很少的几件家具,完全没有任何装修,有的屋子没有装门,门框的地方水泥粗糙不平,显然不是特意设计的。吴诚忠告诉记者,房子已经盖好两三年了,但没钱装修,就这么一直住着。

尽管五个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外面打工,但收入不高,为父母盖起这栋房子之后,或许还要很久,才能再有能力装修。吴诚忠自己更没有能力,照顾9个孩子,耗尽了这对70多岁的夫妻全部的力气。

其实,仅从外观看,寨子里的大多数房子都很漂亮,许多小楼都是新盖的,远远看去,一片兴旺的景象,但实际上,大多数崭新的楼房都大门紧锁,从窗户看进去,家里空荡荡一片,这些新楼,都是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回家盖的,盖起来后却只能空置在这里。

在寨子外面,记者遇到了一个正在往山上拉煤的年轻人,这是记者采访中唯一碰到的年轻人,他告诉记者,其实他以前也一直在外打工,只是今年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才回家照顾的。

有人住的房子,反而都很破旧。吴利婷家的房子至少是新盖的。龙乾思和龙乾灵姐弟的家,房子已经很旧,大门也不朝南,中午时分,屋里漆黑一片。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龙乾思家口的院子里,晒着爷爷采来的草药。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门前的小院子倒是水泥地面的,上面晒着一些不知名的药材。龙乾灵的奶奶穿着苗族的传统服装,爷爷则穿着普通的夹克。院子里的药材,他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乡里有人收,晒干的18块钱一斤。

姐弟俩中,姐姐龙乾思刚上一年级,很腼腆,看到记者过来就躲开了,弟弟龙乾灵上学前班,今年才开始每天下山上学。他说不上自己的名字,更不会写。但他知道,还有几个月,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他的爸爸妈妈每年过年才会回家,会给他们带新衣服,好吃的,但不会带玩具,他想要一个玩具,却说不出来想要什么样的玩具。他一个玩具都没有。

8个走路上学的学生

站在打狗坡的寨子里往山下看,天气好的时候,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山下寨子的一角,关刀小学就在那里,学校里有一面红旗,很好认。但站在山下的学校里,哪怕晴天,也看不到山顶的寨子。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学校操场,孩子们的家,就在山上云雾深处。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连接寨子和学校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山路极窄,只容一个人行走,也极陡,“之”字形的路,很多地方,两三米就要拐一次。

这是一条土路,是村民们沿着山势自己铲出来的,有土的地方,能看出修整的痕迹,铲不动的石头,则是天然的台阶,如果是大石头,就只能绕道。

路两边茂密的树林,大部分是竹子和松树,偶有落叶的乔木,落叶就会铺满羊肠小道,变成“陷阱”,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要格外小心。连绵的雨季里,石头上还会长出苔藓,成为路上的另外一个“陷阱”。

被青草和竹子覆盖的悬崖,是第三个“陷阱”,只有熟悉的人,才熟知每一个不能踩的地方。

从山脚下一直走到山顶,没走过的人,需要一个多小时,但寨子里的孩子们,40分钟左右就能走完。

从学前班到二年级,寨子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要在这条路上走3年,一年两个学期,一学期20周,一周5天,一天一个来回,一共要走600个来回。

寨子里其实还有另外一条大路通向山下,那条路修建于2000年,原来是土路,后来硬化了。在那条路上,车可以通到寨子口。但大路通向山的另外一边,不能直接到学校,绕路的话,孩子们至少得走一个半小时,而且坡陡弯急,且没有设置转弯镜,反而更危险。

孩子们的“专属上学路”

有了大路之后,大人们很少走小路了,事实上,留守的老人下山的机会本就不多,除了偶尔村里开大会要沿着小路下山外,没人再走这条路。如果去买日用品或开药,他们更愿意走大路。

所以,这条小路就成了孩子们专属的上学路,除了他们之外,只有在山下当老师的吴生权每天会走。遇上下雨、下雪,吴生权会把所有的孩子叫到一起,带着他们下山,正常情况下,8个孩子都是各自上学、回家。

9岁的吴利婷,和7岁的弟弟吴英俊,都在8人小队之中,吴利婷二年级,吴英俊上学前班。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吴英俊端着碗在吃饭。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姐姐的衣服都洗完了,吴英俊的饭还没吃完,他端着碗,坐在小马扎上,一个人自顾自地吃饭。上学几个月了,他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和书上的字相比,他更熟悉下山的那条路,他从没有在那条路上摔过跤。

8个孩子中,有两个上学前班,除了吴英俊,还有一个是吴涵,她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爸爸在外打工,妈妈在家照顾她们。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吴涵(右二)四姐弟。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吴涵也不害怕走山路,她有时候还会特意走到前面,给姐姐们“带路”,村里的孩子中,吴涵和二姐吴毅静最活泼,周末在家时,她们能跑遍寨子里的每个角落。

吴利婷姐弟则很腼腆,几乎不和人说话,记者问他们时,多数只是沉默,偶尔才会回一句。对于走山路,他们的回答和别人一样,“不怕”、“习惯了”。

龙贤蓉是唯一对走山路持不一样态度的孩子,她觉得“有点儿怕”。

这个回答被妹妹小小地笑话了一下,妹妹龙贤欣(音)刚刚5岁,却口齿伶俐,普通话说的比别的孩子都好,虽然不会写字也不会数数,却可以一口气说出爸爸、妈妈、外公、外婆、舅舅的属相。姐姐开学报名时,她也跟着去了,“走了好远”,她不怕山路,期盼着自己上学的那一刻,甚至还把一个学前班学生书包里该有的内容“调查”得清清楚楚,“有书,有铅笔,还要带一盒饭,一瓶水,很重”。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龙贤蓉(左)姐妹俩。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困难很多,但学习是最大的困难

打狗坡原来有一所小学,吴生权在那里教了20多年书。2006年,寨子里的小学撤了,撤校的那年,还有15个学生。

撤校后,吴生权调到了对面茶山顶上的小学,茶山和打狗坡之间,隔着一道沟,沟底就是关刀村小学所在地,也是关刀村另外三个组的所在地。吴生权在茶山又教了12年书,一直到2017年。每天从打狗坡下去,再爬上对面的茶山,一趟一个半小时,来回走三个小时的山路。

2017年,吴生权申请调到山下的关刀小学,这样他只需要走一半的山路就可以,顺便也可以带着孩子们一起上下学。

八个孩子和一条山路

村里唯一的老师吴生权。新京报记者王巍摄

村里的爷爷奶奶们,包括吴涵的妈妈,都不会接送孩子上下学,下雨下雪的时候,也只接送一段,最多到半路。不只是这8个孩子的家长,所有的家长都是如此。

不接送孩子,他们也不会辅导孩子学习,“老人们自己都不认识字,怎么辅导孩子呢。”吴生权说。

在6岁上学前班之前,寨子里的孩子们,基本上没有接受过任何知识教育,不会写字,不会数数,更不会背古诗、学英语这些城市的孩子们必备的“技能”。

上学之后,他们的学业也全靠自己。记者让9岁的吴利婷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年龄、年级,她在写到“岁”的时候,想了半天,最终画了一个圈。她二年级了,明年就要去乡里的中心小学读书,中心小学是寄宿制的,或许,那里的老师会给她更多的帮助。

上学前班的吴英俊、吴涵,一年级的龙贤蓉,也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们可以熟练地操持生活中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能端起碗的时候,就自己吃饭,能拿动木槌的时候,就自己洗衣服,但只有学习例外。“山上困难挺多,但最难的,还是这些孩子的学习。”吴生权说。

山脚下,望不见那云雾深处的村庄

2019年11月18日,早晨6点多,山里下起了小雨。吴毅静早早起床了,她穿上一双红色的雨鞋,外套还是昨天的那件,有点儿脏了,她的雨伞也有点儿问题,一个角塌了,她没在意,打开伞,手握在伞柄中间,伞盖很低,顶在头上。

孩子们在寨子里集合,老师吴生权已经在等他们了。吴毅静姐妹三个人加入了队伍,出发。吴英俊走在最前面,姐姐吴利婷最后,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打伞,也没穿雨鞋。

8个孩子的上学路,只有吴英俊和姐姐吴利婷没有打伞。

山路微湿,不算滑,但有落叶和苔藓的地方要格外小心,几个孩子轻车熟路,稍微平坦一点儿的地方,吴英俊还会把手插在裤兜里。

刚刚入冬,南方的山里不算太冷,雨后的山林雾霭弥漫,山路在水雾和丛林里曲折迂回,大家排成一排,却常常看不见头尾。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静悄悄地走路,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声。

40多分钟后,山路到了尽头,进入山下的寨子里,早起的人们开始干活了。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地穿过寨子,鸭子在水里游动,叫声远远就能听到。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开始变得活泼起来,龙乾灵落到最后,又飞快地跑到最前面,石板路有点儿滑,他摔了一跤,起来接着跑。

这里是大山的最深处,公路延伸到寨子口,寨子里的小路只能走人,另一头没有路,再往里都是山,没有村庄了。

小学就在寨子里,只有三四间房子,其中两间是教室,一间是二年级,一间一年级和学前班共用。唯一能看出这是一个学校的,是教室旁边的一个小操场,操场上有一个篮球架和一根旗杆。

站在操场上,抬头就是云雾笼罩的大山,看不见来时的山路,也看不到山顶的寨子。

新京报记者周怀宗摄影王巍

编辑张树婧校对李项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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