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撼山记——追记玛沁县优秀共产党员陶振华
如今的雪山乡。
雪山乡群众载歌载舞庆祝通车。资料图片
陶振华书记在通车典礼上讲话。
参加通车典礼。
引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雪山公社是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唯一不通公路的地方。这里距县城86公里,其间至东倾沟公社57公里便道不通公路,甚至有18.6公里路是上世纪四十年代采金人蹚出的羊肠小路,险峻处只能攀爬前行,稍有不慎就会跌入谷底,大雪封山时,山里的牧人便与世隔绝,遇有灾难疾患,只能听天由命。
1974年7月,陶振华接任玛沁县雪山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
1975年5月1日,经陶振华和雪山乡干部一年多的前期走访调研、实地踏勘测量、工程规划预算、筑路建材筹备,东雪公路在东倾沟公社东柯河村科角沟(当时的地名)正式开工。
1978年10月1日,历经三年半艰苦卓绝的施工,东雪公路胜利竣工,《青海日报》刊发了这一消息,通告全省——玛沁县九个公社实现社社通公路。
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雪山乡民族团结教育基地,一尊身披洁白哈达的铜色半身人物雕塑吸引着无数人的注意。雪山乡没人不知道他,他就是陶振华书记。皮肤黝黑、身穿藏服的雪山乡人民政府乡长旦正才让说,这尊半身塑像是雪山乡群众自愿捐款为已离世的陶振华修建的,在他们看来,陶振华的到来,改变了雪山乡人的命运。
陶振华出生于山西永济,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青海剿过匪,1956年转业到青海,从此便扎根了。在这雪域高原深处,陶振华的故事口口相传,这里的牧民群众也从未忘记过雪山乡每一个发展的时间节点。
上世纪80年代,雪山乡里抬进了第一台电视机;上世纪90年代,乡里有人骑上了第一辆摩托车;到了2000年,小汽车走进了牧民家。2010年,水电网、寄宿学校、乡卫生院、垃圾处理站等现代基础设施落户雪山乡;2018年,雪山乡人均可支配收入已达1.5万元。
从小听父亲讲修路故事的旦正才让大学毕业后,如今又回到了雪山乡,为了雪山乡的梦想继续奋斗。“走出去很不容易,但回来更需要勇气。陶书记和牧民们修路的故事让我非常感动,所以我要回到家乡,建设家乡。”旦正才让说,“我相信,只要敢闯,就能闯出一条天路,只要继续努力,雪山乡群众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这座山,还在那里;撼动那座山的人已经把“雪山精神”流传了下去。
立志——为有通衢怀壮心
这是一份源自41年前的工程统计数据(地名依据最新行政区划):
东雪公路东起玛沁县东倾沟乡当前村,西至雪山乡政府,全长57公里。途径东柯河桥、贡垭口、热浪沟口、热洞沟口、才垭口、才多、朗日、长乃、洁隆、哇隆多、观参沟、木隆沟、白塔等地,途经两个高海拔垭口,贡垭口最高点海拔4500米。全程修建木桥5座、涵洞8个,移居营地8处,建石灰窑1处,挖掘土方11万立方米、开采石方21万立方米,放炮开挖山体10余处、长11.8公里,拉运修路木材500立方米,工程初期通车耗时3年半,后期修缮耗时1年,共动用人力3200人次。
第一次踏上东雪公路,一百多里地,越野车整整走了3个小时,途中不时经过垂直陡峭的岩壁,看上去让人晕眩,砂石路面坑洼不平,没等走完全程骨头已经“散了架”。
如今,替代这条泥泞不堪、凹凸不平砂石路的,是一条黝黑透亮的全封闭高速公路,它像传送带般延展在群山之中,车流往来穿梭,可谓大道坦途。
无疑,这是一次以当下的眼光对过往历史的审视之行。
追忆45年前,当陶振华第一次踏上这条路时,正值大雪纷飞的季节,有近20里路,齐腰深的积雪、60度角的陡坡,更容不得两人并肩。
这一路磕磕绊绊,人牵着马,马拉着人。同行的牧民告诉他,每年都有牛羊跌入深谷,人掉落山下的事也时有发生,若是家中有危重病人,除了祈福,便只能等死了。
也许就在那一刻,这个背着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军用挎包的公社书记,这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老兵,这个一转业便投身大西北建设的军人,就此立志——一定要在这雪冠群峰的绝地——筑出一条通天的大道。
然而,陶振华并没有急于点燃“修路”这把火,当过工程兵的他深知,在茫茫雪原筑路绝非儿戏,那需要拉起一支能开山辟地的队伍,那是要有能攀岩爬壁、钻山打洞、逢水架桥的能人,那是要做好爬冰卧雪、受伤流血、甚至随时牺牲准备的……那是一件天大的事!
立信——敢教天堑变通途
此后一年多时间,陶振华带着公社全体干部,分组走访辖区牧民,详尽了解家庭人口及收入状况、生产生活情况、牲畜规模和养殖情况、草场资源及冬季牧草储备情况、预防灾害和自救措施情况,并一一登记造册。
他行走在茫茫雪域中,居住在牧人的帐房里,他深知,如果通往山外的路没有改观,雪山公社的牧民就没有希望。
一颗愿望树在他心中渐渐萌芽,为了这900户牧民,修一条风雪无阻的路,一条走上去放心的路,一条改变听天由命的路。
那个年代,雪山公社只有两个行政村,900多户牧民游牧在数十公里范围,山大沟深、河流纵横,在年平均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下、在平均海拔四千多米的缺氧环境中,几千年来,牧民从雪域获得的唯一生存经验——就是敬畏自然!
修路?这是他们从未奢望过的,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1974年夏天,雪山公社党支部先后两次召开三级干部会议,摸清了家底,有了翔实的数据基础,可以有的放矢了,表决现场群情激奋,陶振华的修路计划获得一致通过。
公社干部集体宣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数百名牧民踊跃报名,要求加入筑路队伍,他们说:“阿尼玛卿,再高也有顶;切木曲河,再长也有源,一个汉族人都能为牧民拼命,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东雪公路指挥部当即成立,授命公社党委书记陶振华同志担任总指挥,全盘负责公路修建工作及相关重大事项;副总指挥由公社副书记秋保同志担任,主要负责公社日常事务及修路队后勤保障工作;指挥部其他成员有索知合、达日杰和臧建文同志,索知合担任文书、翻译及修路队日常协调工作,达日杰承担修路队医疗工作,外聘人员臧建文担任修路勘探、测量及木工工作,并对公路测绘、后勤保障、统筹物资设备等做了详尽安排。
当时指挥部决议如下:一、在公社党委领导下,向大山大河宣战,力争四到五年时间,修通雪山脚下50多公里的公路;二、从各生产队抽调5人与公社抽调人员组成修路队;三、年内从两个生产大队公积金中各拿出两万元作为物资采购前期开支,公路动工后视需要确定每年出资额,公社资金支出向修路倾斜,并积极申请县委支持;四、各生产队抽调劳力确保每天记10个劳动工分;五、各生产队必须安排好修路人员口粮,标准要高于普通劳动力;六、大队书记和主任要主动做好被抽调人员长期奋战的思想工作,遇特殊情况离队的人员需经指挥部同意方可调换,不允许老弱病残人员替代;七、开工时间定于1975年开春。
立行——铁马冰河谁与度
在正式开工前数月,陶振华和秋保已带着索知合、达日杰、索南和木匠臧建文,在公路沿线进行了数十次实地勘测,对公路大致走向、涵洞桥梁、开山凿石、爬坡弯道、土方石方等做了详细记录,并绘制出草图,还对河水夏季最高水位、冬季冰坎上线,都做了标注。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勘测”使用的工具简陋至极,除了目测外,还有一副50米的卷尺和一把木匠用的水平尺,当然,也少不了陶振华当工兵时积累的经验。
遇到坡陡弯急的路段,卷尺和水平尺无法完成测量,为了确定车辆是否能够通过,他们想出一个“笨”办法,用几根长木棍,扎成与汽车长、宽相当的模具,抬着模具模仿行车轨迹,绘制出线路图。
标记水位高度极其危险,因为水流湍急,有些山谷只能蹚进河里,在峭壁上做标记。雪山周围的河水水位变化无常,下雨会暴涨,天热也会暴涨(因为冰川融化),不同季节有变化,同一天的不同时段也有变化,同一地点往往需要多次测量标注,50多公里的公路修建标记,陶振华他们花了数十天时间才完成。
在踏勘测绘的同时,公社干部召集来务工的铁匠和木匠,制造了修路所需的铁锹、十字镐等工具,并在县城、其它公社养路段,购置和交换了一批劳动工具。
1975年5月1日,东雪公路正式开工。这一天对筑路队的40多名队员而言,的确是个值得铭记的日子:因为从这天起,他们要放下手中的牧鞭,抡起铁锹和十字镐,甩起衣袖大干一番——这是他们的父辈从未干过的事业;因为从这天起,他们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牧民了,而是一群穿着藏袍开山凿路的筑路队员;因为从这天起,他们将在祖祖辈辈游牧的雪山脚下开出一条路。
四十多年过去,社员桑旦还记得,陶振华那番惊心动魄的讲话:“今天,我们要向大山大河宣战,要向陡壁悬崖宣战,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们,我们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用四到五年的时间,修通这条雪山人自己的路……”
四十多年过去,年迈的筑路队员仍记得,公社副书记秋保在动员大会上的话语:“修路的队员在前方吃苦受累,咱们在后方要让他们吃饱吃好。”于是,雪山公社将最肥的牛羊,最醇的牛奶,最香的酥油曲拉,最壮的马队源源不断送往前线,让筑路队员不为后勤保障分心,不为能不能吃饱肚子耗力。
立命——但因归功筑路人
草枯草荣,花开花谢。雪山深处,铁锤敲击钢钎的声音沉闷地回荡在山谷,上下翻飞的十字镐一米米刨挖着掘进的路,汗水混着尘土在筑路队员脸上留下一道道泥印,手掌磨破的血水渗透了一双双厚厚的棉布手套。
“大家挥镐时一定要注意,抓木柄的手不能太紧,镐头落下去的时候,要从手里滑出去……”施工现场,面对从没使过镐头的牧民,陶振华一边演示,一边大声吼道。
这是一场血肉之躯面对岩石峭壁的战役,陶振华率领着这支用坚毅和顽强武装起来的队伍,战胜了一个又一个艰难坎坷。
筑路土石方量大,工具耗损严重,他们只能勒紧裤腰带,用自己的口粮来换取;架桥和修涵洞需要大量水泥,他们就自建石灰窑,从大山里背下能烧出石灰的石头,烧成后用石灰换取水泥;缺少炸药,当过工兵的陶振华,就用“一硝二磺三木炭”的土方子,指导牧民反复试验,终于在寂静的草原上,第一次燃响了土炸药欢快的爆破声;为了开山,他们悬挂在“九牛峡谷”垂直的崖壁上,用钢钎凿出一个个炮眼,和着炸药的轰鸣,一块块碎裂的顽石分崩离析,跌落山谷。
这是一场用体温对抗冰天雪地的战役,为运送架桥的圆木,筑路队员只能等冬天河水结冰后,七人一组,绑着臧建文发明的“脚齿”,三天一个来回,往返拉运圆木,500立方米木料,整整拉运了一个冬天。
这些年轻的筑路队员们,在山坡背风处睡觉,用融化的雪水就炒面。白天,他们是切木曲河的纤夫;晚上,他们是切木曲林场的伐木者。
这些年轻的筑路队员们,他们咽下一口烈酒,吼叫着“噗通”跳入冰冷刺骨的阳柯河,扎下木桩,架起桥墩,让5座简易木桥,一座座横跨在东柯河、阳柯河、阴柯河上。
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专业技术指导、没有任何防护装备的情况下,陶振华带领这支队伍,凿通了1976年深秋的“九牛峡谷”,架起了1977年隆冬的阳柯河木桥,伴着劳作的号子度过了1978年的春节。
不能忘啊,还是不能忘!1978年的5月,一辆插满红旗,喷涂着“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雪山乡人民公社”车徽的青海湖卡车,沿着已经修好的52公里山路驶进雪山,缓缓停在曲格那草滩阳光明媚的原野上。闻讯后的老人、妇女、孩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把车子团团围住,笑着,跳着,啧啧称赞着,轻轻抚摸着车体,用无以言述的情感,迎接这雪山深处有史以来的第一辆汽车!
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陶振华高喊道:“同志们,社员们,通向雪山公社的路,只剩下最后五公里了,咱们再加把劲儿,一定要在年底,把咱们公社的第一辆车,开到公社的大门口!”
无疑,这是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面向胜利的宣言。最后5个月,雪山公社的筑路队伍在不断扩大,背土的孩子,搬石头的妇女加入其中,涓滴汇聚在这股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洪流中。
1978年10月1日,历经1278个日日夜夜,“东雪公路”打通了最后一公里,在没有鞭炮、没有鲜花的通车典礼上,陶振华和雪山公社的干部群众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彻夜不息。
不是尾声:2014年3月10日,陶振华辞世,闻听讯息,雪山乡的牧民自发为陶振华书记诵经祈福,悼念这位草原牧人心中的英雄,他们自愿捐款2.5万元为陶振华书记铸像,他们要永远留住——这位牧民的引路人,东雪公路的奠基者。
时至今日,不忘初心,砥砺奋进,陶振华所散发的草原之光,已成为江源大地隽永的亮!(张浩姚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