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乡邻叫他“好”,唤他“移动的120”
▲10月9日,刘永生为潼关县秦东镇荒移村患病的村民党海生上门送诊。本报记者陈晨摄
在给患者看病前,刘永生总会把听诊头在手心焐上几秒。43年的村医生涯里,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他已记不清做过多少次。
“病人身子弱,听诊头凉,焐热了能舒服一点。”刘永生说,听诊器连着心。
在晋陕豫三省交界的陕西省潼关县,秦东镇荒移村卫生院的刘永生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秦东一带的四里八乡,谁家有了病人,只要一通电话,这位中等身材、有些谢顶、脸上总是带笑的中年男人,就会背着医疗箱及时出现。
43年来,超过10万人次的患者接受过刘永生的治疗。不少当地人说起他,用得最多的只有一个字——好!这是淳朴的农民对别人极高的评价。
上个月,他获得了第七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
编外“赤脚医生”
国庆假期刚过,刘永生穿上白大褂,背着医疗箱出诊了。虽然每天都要用,他的白大褂仍一尘不染。出门前,他又特意清点了一遍医疗箱里的设备。
已届花甲之年的编外“赤脚医生”刘永生,一点没有停下脚的意思。
刘凤琴是刘永生眼中一位特殊的“亲人”。每隔一段日子,他都要上门为这位80岁的独居老人送药和检查身体。
“阿姨,最近饭量怎么样?”“血压控制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寒暄之间,他的双手又焐住了听诊头。
刘凤琴从炕沿起身,急着要拿些吃食给刘永生。她身后的墙上,挂着已故老伴杨志学的遗像。老杨曾是抗美援朝老战士,在世时患有淋巴癌。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刘永生常常上门送诊,医药费分文不取。
老杨有意躲着他,可把刘永生惹急了:“你就把我当儿子,儿子给父亲治病,哪有收钱的道理?”
送走杨志学,刘永生又主动挑起照顾刘凤琴的担子。“我一身都是病,高血压、心脏病,还得过脑梗。永给我看病从不收治疗费,白天喊白天到,夜里叫夜里到。他总是说,老杨是国家的有功之臣,他有责任照顾好我们。”刘凤琴说。
“永”,荒移村村们都这样称呼刘永生。在关中方言里,只叫名字中的一个字,是最亲切的称谓。
“赤脚医生”脚板勤。刘永生出诊的范围,近到秦东镇周边80多个村子,远及山西、河南20多个村。
出诊之外,多数时候他都在村里的卫生院。不大的诊室内,时常坐满病人,有本村本镇的,也有从附近乡镇赶来的。患者送来的锦旗,年代由远及近,一层叠一层,挂满了卫生院好几面墙壁。
“刘医生治病特别细心,态度好,药也开得便宜。”10个月大的女儿病了,姚娥娥再次从15公里外的潼关县安乐镇毛沟村舍近求远而来。
几个月前,女儿第一次发烧,她慕名来此,被刘医生看病时的细节打动:接触孩子前,他要认真洗几遍手;听诊时,动作轻盈;开药前,要问家里还有什么药。“只要能给病人省钱,刘医生都尽量少开药,但药效却很好。打那天起,我就觉得这个医生可亲。”姚娥娥说。
刘永生的手边放着几本接诊记录簿。这是他行医多年养成的习惯,每接待一位病人,都要做详细的笔记,将病因、发病日期、血压等检查数据一一记录在案,形成健康档案。复诊时查阅记录,就能了解医治和康复过程。
遇到初诊病人,刘永生还不忘让对方记下他的手机号,并叮咛一句:“只要有问题,不论迟早,随叫随到!”
17岁战“麻疹”
在有1500多名村民的荒移村,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说得出村名的由来。
早年间,先人们自山西逃荒迁移到此,荒移村由此得名。仅闻其名,昔日的荒凉感便扑面而来。
刘永生幼年的经历,也与贫穷有关。1960年,不到两岁的他从姐姐的肩膀上摔下,腿部重伤。正值困难时期,乡亲们谁家都没有余钱,母亲借钱不成,急得在村头暗暗垂泪。
老支书张振华听闻消息,立即召集全体党员开会,你八毛我一元,凑了20元给刘永生治病。
这段往事,母亲讲过无数次。“是党员救了你,永远不要忘记党的恩情。长大了你要做个医生,让乡亲们都能看得起病。”
1976年,刘永生读高中时,学校办了医疗班。短短一学期的课程,让他与医学结下不解之缘。毕业那年,一场异常凶猛的麻疹疫情侵袭荒移村,3天内4个孩子夭折。
村民抱着逝去的幼子号啕大哭的场景,深深刺激着刘永生。他找来一个验方,凭借书本上的知识“现学现用”,找了几味药材。煎好药,他先自己服下,观察后发现没事,就急忙端给生病的娃娃。
可是,人命关天,没人敢相信一个毛头小伙子的药方。好劝歹说,终于有人家愿意试一试。
“那天夜里,我一直守在他家门外。深夜,奄奄一息的娃突然有了哭声,我浑身一软,瘫在地上。”40多年后,刘永生依然对这一幕记忆犹新。一碗汤、一把草控制住疫情,村里再也没有孩子夭折。
缺医少药的年代,农村医疗水平尤为低下。老支书眼尖,觉得刘永生是个苗子,派他送去乡镇医院进修。学习归来,他成了荒移村唯一的“赤脚医生”。
那一年,刘永生17岁。
村里病情复杂,上到头疼脑热,下到脚气鸡眼,小到眼睛进虫子,大到妇女生孩子,从荒移村到周边几个乡镇,谁家有病人,刘永生都得应对。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他接生的孩子就有上百人。
然而,险情常常不期而至。1990年9月的一天夜里,怀孕7个月的村民马小女突然大出血,被家人送到村卫生所。刘永生一检查,“坏了!是胎盘前置,必须马上转院!”他一边给产妇挂上吊瓶,一边赶忙招呼人手抬担架,把产妇向县城转运。
那个年代,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车辆稀少。一连拦了几辆车,司机怕担责任,都是一脚油门疾驰而去。好不容易一辆运煤车驶过,司机见状又要开走,情急之中,刘永生直接躺到了车轮下。“这是两条人命,你今天要走,就从我身上压过去!”司机被说服了,孕妇最终转危为安。
经历的险情多了,刘永生便有了双手微微颤抖的毛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刘永生深吸了一口气说,当村医是“一手提针、一手提心,病人一出血,我就直冒汗”。
行医43年,刘永生接诊的病人超过10万人次。针对农村常见病和多发病,他逐渐探索出一套方便快捷、痛苦小、花钱少的中西医结合诊疗方法。尽管算得上经验丰富,但他依然保持着医生特有的谨慎。
“会预防、能诊断、会看病、能治疗、会转诊”,刘永生为自己定下“15字方针”,“我是村医,水平有限,对病人既要细心治疗,但也万万不可错失良机,更不能耽误病情。”
“蜗居”卫生院
荒移村卫生院,也是刘永生的家。
一间卧室,“藏”在几间诊疗室之中。掀开门帘,双人床、老旧木箱、合不上门的衣柜,几乎就是全部的家当。
他原本不住在这里。
1985年,荒移村谢家三兄弟在自家制作花炮时,因操作不当引起爆炸,三人均不同程度受伤。刘永生和一起赶来的乡亲们,赶紧将他们送到潼关县医院抢救。但因伤势过重,一人截肢失去双手,一人双目几近失明。
“刘医生带着我去西安、郑州的大医院治眼睛。一路上他舍不得吃,给我点一碗饭,自己啃干馍。”49岁的谢存喜说,这些年,刘永生一到冬天就来家里帮忙生炉子,逢年过节还把他接到家中一起过。在刘永生争取来的项目帮扶下,他告别土坯房,搬进了新居。“刘医生就是我的眼睛!”
排行第二的谢双喜伤势最轻。为给哥哥和弟弟治病,他欠了不少外债,到了结婚的年纪,一连相了十几个姑娘都“告吹”。
1990年,目睹这一切的刘永生,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把自家住了不到3年的新瓦房借给谢双喜结婚。“我没房子了还能再盖,如果谢双喜不结婚,他家三兄弟就都是光棍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妻子王榜花想不通,气得3天不吃饭。但岳父理解女婿,他劝女儿,“你不吃饭,永心神不安,治病出了问题咋办?再说,永有手艺,以后还能给你再盖一院房。就按他说的,先在卫生院凑合一阵子吧。”
这一“凑合”,就是近30年。直到今天,夫妻俩还“蜗居”在村卫生院里。前些年儿子结婚,刘永生在潼关县城给儿子按揭了一套新房,但老两口总共也住过不到5次。
刘永生倒是乐观,“住在卫生院多好,离病人最近,有紧急情况,随时就能处理。”
“住进卫生院,我最怕夜里的砸门声。但村里病人多,都指望他,也由不得他。”王榜花说。
刘永生上门出诊,极少收诊疗费,用的药也都很便宜。可早些年穷,块儿八毛的钱,群众还经常赊欠。世纪之交,她曾动员刘永生一起到县城打工,风声刚一传开,就有村民上门打问,“永,你可不敢走啊,你走了我们咋办呀!”
宋茂林就是离不开刘永生的人。
6年前,他的老伴姚印花突发脑梗,刘永生闻讯赶来,急忙将她往医院送。“一路上,老伴给刘医生吐了一身,他一点也不在意。到了医院跑上跑下,帮我们垫钱住院。医生说,老伴可能只有两三个月的日子,让拉回家休养,我心头一沉,当场就哭了。”宋茂林说。
在宋茂林都准备放弃的日子里,刘永生没有放弃。回村后,他开始每天给姚印花扎针、做按摩。奇迹出现了,5天后,姚印花坐了起来,70天后,她甚至可以走路了。病情稳定后,刘永生依然每月两次上门做护理,一直到今天。
“这么多年,除了药费按成本价收,刘医生总共只收了一百多元。他是真把病人当亲人!”言及此处,宋茂林潸然泪下。
日记里的“医者仁心”
熟悉刘永生的人都知道,他心软,从不会对病人说“不”。无论严寒酷暑、风吹雨打,只要病人需要,他背起医疗箱就走。
“我从没见过父亲带着情绪去见病人。一有电话他就走,从来没二话。一顿饭吃了热、热了吃,太多次了。”刘永生的儿子刘波说。
王榜花一度替丈夫“亏得慌”:“除了外出学习、开会,他都在村里,从没有节假日的概念。我俩结婚快40年了,还没有全家一起旅过游。他总是说,自己是党员,要把病人放在第一位。”
尽管如此,相濡以沫的日子一天天过,她对丈夫更多的还是理解与包容:“他见不得病人受苦。”
刘永生天生乐观,他常把行医中的点滴和健康知识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在治病的不经意间博病人一笑,为他们带去几分轻松。
“药物对了方,只要一口汤。药物不对方,哪怕拿船装”“少吃盐,多吃醋,跳跳舞,散散步”,这些“段子”,荒移村的许多乡亲都能脱口而出。
在不少村民的记忆中,总是乐呵呵的刘永生只哭过一次。那是2013年12月,他被评为“最美潼关人”。从县里领完奖回来已是夜里,刘永生刚进村口,上百名群众自发敲锣打鼓迎接,为他披红戴花。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天,刘永生热泪盈眶。”
如今,刘波子承父业,也成了荒移村的一名乡村医生,父子俩搭档守护着乡亲们的健康。“村里老人多,发病大多是在夜里。父亲总叮嘱我,再累再困,晚上10点前不能睡觉。”
2016年,潼关县成立了以刘永生命名的志愿服务队,全县800多名医护人员、乡村医生和村干部纷纷加入其中。荒移村的志愿服务分队有26人,谢存喜、宋茂林,这些刘永生帮助过的人,也都自愿加入进来。每到活动日,他们穿着统一的红马甲,活跃在潼关的田间地头、街头巷尾。
“我有理发的手艺,现在经常到敬老院给老人理发。刘大夫是我们身边的榜样,我被他感动着,也想要帮助别人。”宋茂林说。
小时候曾找刘永生看病,而今是潼关县医院医生的郭瑶,也在这支志愿服务的队伍中。
他说:“在高考失利、人生最迷茫的那段日子,我跟着刘医生学看病,亲眼看到他对病人的耐心、爱心。我最终通过成人高考走上学医这条路,也是受到他的感动和鼓舞。”
由于村组合并,荒移村卫生院已更名为秦东镇中心卫生院寺角营分院。从20世纪70年代“一个药箱一把伞,两间瓦房医疗站”,到如今拥有诊断室、药房、理疗室等多个功能室的卫生院,刘永生亲历了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的变迁。
现在他不仅要看病,还要为1500多名群众提供预防接种、慢性病管理等十余项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在40多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条件好点的村民,有病都去县城看了。”刘永生觉得这是好事,说明大伙儿生活好了,对健康也重视了。不过,他仍要为留在村里看病的乡亲们兜底。“小病不出村,大病及时转院。做好院前急救,不能耽误病人。”
自打过了60岁,总有人问刘永生啥时候退休。他大多置之一笑,以一句顺口溜作答:年过60不算老,农村医疗只管搞,胸中只要有口气,背上药箱不放弃。
“刘医生是咱们的健康守护者,我们离不开他,更心疼他,总劝他注意身体。”76岁的冯秀珍说。
工作之余,刘波喜欢翻看父亲的日记,他说从里面可以读懂父亲。80多个已泛黄的日记本,记录了刘永生从医43年来的点点滴滴:一次次抢救病人后的愉悦、一篇篇夜深人静时的思考、一条条健康宣传的口诀……
记者随手翻开一篇:
人的生命是一个括号,
左边是出生,
右边是死亡。
我们人生的事,
就是填满括号。
我愿用精良的医术,
让老百姓快乐健康……(记者陈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