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汉娜·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写了什么?
《爱与圣奥古斯丁》一书,是在思想家汉娜·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的,是阿伦特学术生涯的起点。而她对基督教神学家圣奥古斯丁的研究,也贯穿了她移居美国后的那些影响力很大的著作中。我们该如何透过阿伦特的早期作品,追溯她的思想脉络?
撰文|高桦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1929年,汉娜·阿伦特出版了自己的博士论文《奥古斯丁爱的概念:一项哲学解释的尝试》。甫一问世,该论文就在《哲学年鉴》《康德研究》《日晷》《德意志文学报》等当时德国重要的杂志上收获书评。评论者们认为阿伦特主要犯了两方面的失误:第一,她没有注意到奥古斯丁是神学家这个事实;第二,她并不顾及同时代的那些神学家对奥古斯丁思想做出的原创性解释。
然而,这些批评似乎未能命中仪的,因为阿伦特的目标并不在于依据古典学阐发奥古斯丁的神学思想,而是在她两位老师雅斯贝尔斯和海德格尔构建的生存哲学的领域,对奥古斯丁的爱的概念进行考察。她在博士论文中的任务,实际上就是对奥古斯丁、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三者的哲学做出自己富有勇气与技巧的融合。
圣奥古斯丁的视野(Vision of St Augustin),1502年,蛋彩画。圣奥古斯丁正在聚精会神地工作。
奥古斯丁给予的思想素材
从内容上看,博士论文的三章依奥古斯丁的概念构架而展开。第一章探讨的是作为欲求
(appetitus)
的爱;第二章研究作为人与创世上帝之关系的爱;第三章则处理邻人之爱。
奥古斯丁给爱的概念所下的定义是:“爱不过是为了自身的缘故对某物的欲求”。某种形式的爱总是关于某个确定对象,而对象本身使人发动欲求。这个对象因其自身、而不是作为手段而关涉另一个事物并得到欲求,因此它就是“善”。只要欲求达到了它的目标,它就会停止;但此时会出现失去此目标的威胁,也就是对“恶”的害怕或畏惧。作为欲求之爱的最高目标,就是一种免于惧怕的自由。
在这个语境下,阿伦特揭示了奥古斯丁思想中暗含的紧张关系:一种没有死亡的生命是不可能的,或者说,在当下无所畏惧地预期未来也是不可能的。作为欲求的爱必须避开尘世以及一切非持存的事物,因为它们都是暂时的相对的善。在这个意义上,阿伦特引出了奥古斯丁另外一组关键概念:奥古斯丁把那种对永恒生命的欲望,也就是对正确的欲求对象的爱称作“圣爱”
(caritas)
,而把那种对于暂时的事物的错误欲求称作“贪爱”
(cupiditas)
。前者能够达到自由、自足与自爱,后者却始终指向他物而不回归到自身。
而奥古斯丁的这种区分以及对圣爱及其自由的强调,会使他陷入一种困境:一方面,自由或自足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达到的,因为所欲求的世上之物都是暂时的;另一方面,如果某人因此从世界退回到自身之中,那么他就必须设法使自爱摆脱时间性因素。
“欲求真正指向一个超越的、超现世的未来,因为它最终建立在对一种永恒幸福的渴望之上。”在此,阿伦特完成了一项转换工作:将作为欲求之爱,转换为对我们作为上帝创造物之本性的回忆。这意味着,人不是作为主体,而是作为上帝的创造物而爱着。人爱他的邻人不是为了邻人或他本身;他否认他自己的自我与他人的自我。人真正爱的是在他自身以及在他人中的永恒者,因此,所有人也是相同的,既然他们对于爱具有如此相同的动机。
阿伦特始终将爱的概念与其生存思想结合起来,而当我们要去理解人与上帝之关系的爱与邻人之爱间的相互转换时,这种结合的意义就必须得到重视。众人具有的共同威胁就是死亡,他们是在共同知晓这个威胁的情况下互相爱着的。但在这个爱的统一体中,仍然存在着某种疏远或不诚实:每个人都独自面对他的死亡,没有其他人能够给予帮助。而在邻人之爱中,人们之所以互相爱着,是因为他们以这种方式爱着他们的拯救者基督。奥古斯丁所谈论的邻人之爱是一种在尘世之上的超越性的爱,它虽在世界之中,但不指向世界。阿伦特实际上把邻人之爱描绘为了一种基础性的爱,它支撑着其他的两种爱。
《爱与圣奥古斯丁》;作者:(美)汉娜·阿伦特;编者:(美)J.V.斯考特,J.C.斯塔克;译者:王寅丽,池伟添;版本:漓江出版社 2019年9月
雅斯贝尔斯提供的哲学方法论
在1953年7月13日致雅斯贝尔斯的信中,阿伦特明确表示:“奥古斯丁还不是神学家”,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想法。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向当时新教神学家们所持有的奥古斯丁解释发起了挑战。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她博士论文的指导者雅斯贝尔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阿伦特认为奥古斯丁的爱的概念主要存在以下三种不一致性。第一,奥古斯丁给爱下的唯一定义是“爱是一种欲求”,但当谈及“爱的秩序”时,邻人之爱无论如何不可能由欲求来决定。然而他依此“声称除了使用或享受的方式外,没有其他办法能与欲望对象连结”。“这显然导致了对爱的贬低,从而跟爱在奥古斯丁思想中所占据的中心地位相矛盾。”
第二,我们爱邻人是出于对上帝命令的遵守,但是“一个与世间万物隔绝、单单与上帝同在的人,何以会对他的邻人真正感兴趣”?
第三,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也是双重的:一方面,“人被视为孤零零地、纯粹偶然地来到这个荒漠般的世界”;另一方面,“人被视为凭代际相传而属于人类以及这个世界”。
雅斯贝尔斯把奥古斯丁思想的丰富性,归功于其思想中的矛盾,而阿伦特也受到雅斯贝尔斯的观点影响。她也认为“我们必须让矛盾保持自身,使之被理解为矛盾,然后把握隐藏在它们下面的东西”。他们二人所要展现的是作为哲学思想家因而具有矛盾的奥古斯丁,而不是作为主教与神学家因而融贯一致的奥古斯丁。
正如雅斯贝尔斯后来在他本人的《奥古斯丁》一书中所说,他强调的是奥古斯丁思想中的矛盾与张力。“没有什么比在奥古斯丁那里找到矛盾更为容易了。我们把这些矛盾理解为他的伟大的一种特点。没有矛盾就没有哲学”。
海德格尔编织的哲学语言
《阿伦特手册》的编者认为,这篇博士论文题目的选择,与阿伦特身为海德格尔学生和情人的身份有关。这种观点至少代表了相当一部分热衷依据轶闻趣事来从事哲学思考的人们的看法。但这种看法是皮相的。
从表面上看,海德格尔本人在《存在与时间》中没有研究过爱的问题。阿伦特的学生、同时也是《汉娜·阿伦特,为了世界之爱》一书的作者伊丽莎白·扬-布鲁尔在这一点上洞若观火。扬-布鲁尔认为,阿伦特的博士论文至少在三个方面受到了海德格尔特有的哲学语言的影响。
阿伦特与海德格尔
第一,阿伦特总是将爱与忠诚联系起来进行论述,而忠诚这个概念在海德格尔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中曾以一种生存论的语言得到表达:“决断构成着生存对自我的忠诚”。虽然博士论文没有直接受到来自海德格尔关于爱的哲学研究的任何帮助,但却因为这种爱之缺失而受到激发。阿伦特在个人层面意识到,海德格尔的哲学缺乏爱,他早年作品的根本弱点在于:“这种自我最本质的特征是他的自我性,他彻底与他的所有同类者分离”。
第二,毫不夸张地说,时间性问题对于《存在与时间》有多重要,它对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就有多重要。
作为欲求之爱是预期性的、指向未来的,它必须在未来得到满足;作为人与创世上帝关系的爱指向原始开端的过去,指向创世诞生的那个神圣过去;邻人之爱乃是当下之爱,它包含了其他两种形式的时间性生存,包含了希望与回忆这两种能力。
第三,当海德格尔的作品围绕着未来的死亡经验展开时,阿伦特的博士论文则关注我们如何通过降生进入世界——她称之为“诞生性”。她明确意识到,我们根本性地携带着出生时的各项条件、我们的邻人、我们生来所属的那个群体的烙印。《存在与时间》中关于日常生活的描述吸引着她,但她仍觉得意犹未尽。海德格尔只是透过死亡来展示,个体是如何被抛入给定的历史世界之中,却避而不谈过去的力量,更不顾及创世和降生的始终在场。
阿伦特对“诞生性”的理解,对于她日后的政治哲学思考具有指明灯式的意义。当她撰写博士论文时,她从生命经验而非书本上最终学到的是:她生来即是一个爱着这个世界的犹太人。
作者:高桦;
编辑:董牧孜;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