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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情结”和中国的迷影文化

原标题: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情结”和中国的迷影文化

《好莱坞往事》是昆汀写给电影的情书,充满了“迷影”的色彩。迷影文化是电影发展至今依旧能够推陈出新的精神线索。迷影在中国往往与久远的“淘碟”记忆联系在一起,而如今它正引领着越来越多的爱好者踏入电影行业,塑造出有别传统的新兴业态。

撰文丨徐展笑

当地时间7月26日,在上映前就聚集了无数关注的《好莱坞往事》在北美正式开画。这部电影以1969年风云变幻的好莱坞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过气明星和他的替身演员的故事。但在故事之外,电影的阵容却堪称星光熠熠: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布拉德·皮特、玛格特·罗比、阿尔·帕西诺……

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情结”和中国的迷影文化

《好莱坞往事》海报

不过最吸引观众的,却不仅是这些大牌影星。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幕后的导演:昆汀·塔伦蒂诺。甚至,《好莱坞往事》的海报和预告片里都清楚地标记着:这是昆汀·塔伦蒂诺的第九部电影。

昆汀是一个拥有大量拥趸的导演,哪怕在中国也不缺少追随者。其实,他本人也是一个“骨灰级影迷”,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迷影人”。

昆汀的诞生:音像店里蹿出一个迷影导演

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情结”和中国的迷影文化

“迷影(Cinephilia)”,这乍一听像是个错词,仿佛“影迷”两个字放反了,其实不然。这个词如果简单理解,就是字面的意思:迷恋电影。而迷恋电影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迷影人(Cinephile)”。

在《好莱坞往事》的正片中,昆汀埋下了各式各样的致敬桥段,表达他对电影的热爱。他说,这是自己写给60年代好莱坞的一封情书。实际上,熟悉电影的观众在看到《好莱坞往事》的标题时,就会感到十分熟悉。这是昆汀对赛尔乔·莱昂内《西部往事》的致敬。

“玩梗”、“致敬”,这在昆汀的电影里并不新鲜。这是昆汀“迷影”特质的体现,甚至可以说就是它们构成了昆汀的电影。在采访中,昆汀曾大方回应:“我的电影,就是这里搬一点,那里拿一点。”

所以,常有戏谈说“昆汀是一个‘抄出来的大师’”。如果要问他为什么这么能抄,那就不得不提20世纪80年代他在音像店担任营业员的五年时光。有传言说他在五年里看了上万部电影,也有传言说上一个传言是假的,是上两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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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成名后的昆汀返回影像资料馆

这间店铺的名字叫影像资料馆(Video Archives),是一家坐落在加州曼哈顿海滩市的录像带租赁商店。那是一个租赁录像尚属新奇的时代,大部分店铺货架上的影片都少得可怜。但这家影像资料馆,几乎拥有一切:好莱坞大片、纪录片、外国电影(按国家分类,在当时是闻所未闻的创新)、邪典电影(在其他商店同样十分罕见)……甚至,还有专门的“成人电影”区。

在这五年里,昆汀以远超常人的频率,观看了庞杂且巨量的电影。他迷上了通心粉西部片(制作成本低廉的西部电影)和港片。对于刘家辉、吴宇森这些西方人并不那么熟悉的名字,昆汀却能侃侃而谈。

他甚至曾在看完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后,专门录下一个视频,滔滔不绝地叙说自己对这部电影的理解。他毫不吝啬地表达对这部电影里各个元素的喜爱,他说:“没有人在看完这部电影后会不喜欢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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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汀对中国电影也比大多数其他西方导演更熟悉,他与姜文是旧相识。图为昆汀探班姜文《秦颂》。

当然,昆汀也几乎看完了店内所有的“B级片”(制作粗糙的电影,内容多涉及情欲、恐怖、血腥),逐渐确立起自己的影像风格,成长为我们熟悉的那个“他”。

1992年,昆汀的第一部电影《落水狗》在美国圣丹斯电影节上映,立即变成了当届的爆款。这部电影满溢了B级片、黑帮片的质感,但同时又一反同类电影的套路,收获了非常多的正面评价。其中的话唠、暴力、非线性剪辑等元素,直接塑造了昆汀电影的基调,几乎成为了他后来所有作品的底色。

随着《落水狗》的成功,好莱坞尝试接触昆汀,并为他提供了包括《生死时速》《黑衣人》在内的许多项目,却被他一一拒绝——昆汀决定闷在屋里,创作自己的下一部电影。

后来,这部电影在1994年的戛纳震惊了世界。它就是《低俗小说》。它不可置信地击败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斩获戛纳的金棕榈。它精妙的结构,开启了电影非线性叙事的先河。哪怕距今已过去20多年,它依旧是年轻群体中无法避之不谈的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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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小说》海报|豆瓣

但在这部电影里,昆汀依然存在“抄”的部分。片中,米雅与文森特那台精彩绝伦的赤脚对扭,就是昆汀从意大利大导演费里尼的《八部半》中借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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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俗小说》致敬《八部半》的扭扭舞

2014年的戛纳沙滩上,海面吹来的风,又一次扬起红蓝绿女们的头发。《低俗小说》迎来了自己20周年的重映仪式。“抄袭”了大半辈子的昆汀抵达现场,拿起话筒向台下的观众发问:“有多少人看过这部电影?”山呼海啸般地回应。“有多少人没看过这部电影?”一部分人半开玩笑地发出嘘声。于是,昆汀露出他标志性的大笑,拉长了声音大喊:“Loooosers!!!(衰~~~~仔!!!)"

迷影文化:电影百年的精神线索

音像店里的海量积累,让昆汀能够随时从自己丰富的影片储备中调用素材,完成所谓的“鬼才”创作。但是,在电影行业中,是否只有一个像昆汀这样创作的导演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任何一个导演制作电影,都必然建立在个人观影的经验上,这同写作与阅读的关系并无二致。在2018年上映的《头号玩家》里,斯皮尔伯格也任性了一把,一气儿往电影里埋下上百个彩蛋。

因此,只能说由于昆汀过于庞大的阅片量和所选择的电影风格,让电影领域里普遍存在的“迷影”特质,在他身上尤为突出。

不过,作为一种细分的行业文化,“迷影”的概念在非专业人士心中时常不够清晰,甚至存在不少误解。许多人认为,它无非是对影迷身份的另一种表述。

就学术角度而言,“迷影人”与“影迷”这两个不能完全画上等号的概念,二者是包含关系。因为,但凡喜欢电影的观众,都可以被叫做影迷,但这种一般意义的“喜欢”,是否达到了“迷恋”,却还需要再加评断。

美国著名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认为:“这种迷恋不仅仅是喜欢,而是一种电影的审美品位(建立在大量观看和重温电影辉煌历史的基础之上)。”换句话说,也就是不仅要喜欢,还得懂得欣赏。

广泛地观看电影,是一个迷影人入门级别的自我修养。他们往往对电影史有一定的了解,诸如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法国新浪潮等电影运动的名称,必定是耳熟能详。他们厌恶破坏电影艺术的烂片,同时也会因为在一部“新电影”中发现“老电影”的蛛丝马迹欣喜若狂。他们会自发地关注电影、发掘电影、保护电影,甚至是创作电影。而这一切,都纯粹出于他们对电影的激情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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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

苏珊·桑塔格是第一个把迷影情结提升到影史高度的人。她曾用自己经典的格言式表达,说出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语。她说:如果电影迷恋死了,那电影也就死了。

那是1995年,是电影诞生的100周年。当大部分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评选影史佳作,为这门新兴艺术的光辉过往开一个世纪表彰大会的时候,苏珊·桑塔格在《纽约时报》上发表了这篇不合时宜的文章,标题是《电影的衰亡》。在文章中,桑塔格解释了标题的含义,她说:“也许没落的,不是电影,只是人们的电影迷恋。”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洋在其所著的《迷影文化史》中写道:“在苏珊·桑塔格看来,生活中最普通的爱电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决定电影存亡的关键问题。”这是一个十分新颖的视角。过去,人们对电影史的研究,往往局限于拍摄剪辑等等技术性讨论,又或者仅仅把它囊括在一个产业性的经济框架里。至于正儿八经地在学术层面探讨人们对电影的态度、情感与电影发展之间的联系,这还是头一回。

毋庸置疑,苏珊·桑塔格揪出了流动了百年的24格影像下那一条幽微的精神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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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现代电影理论宗师安德烈·巴赞

迷影情结,引领了安德烈·巴赞等著名的电影理论家、批评家踏入这个行业,为电影艺术提供了基石与准绳。同时,它也使无数像特吕弗、戈达尔这样的创作者从旧闻获新知,不断推动拍摄、剪辑、叙事等各方面电影技法的创新。更为重要的是,它在每个时代都集聚起了仿佛宗教信徒般的电影观众,让他们自发地讨论电影,守卫电影。

倘若把电影当作一款软件,那么迷影人就是它的核心受众。是迷影情结保证了电影的“用户黏性”,让它在百年之后仍不至蹉跎,能够继续地更新迭代。

如今,迷影情结并没有伴随着苏珊·桑塔格的一句谶文而消失,电影更是没有衰亡。相反,它不仅留在了剧院,还跑到了线上流媒体的端口翩翩起舞。或许,这正如桑塔格在她的文章中所写的一样:“一切都开始于一百年前火车进站的那个瞬间。当人们兴奋地叫喊,甚至在火车朝他们开来时起身躲避,他们就已经接受了电影。”

淘碟往事:中国特色迷影图鉴

21世纪初,在繁忙又健忘的深圳,有一座杂乱的大楼。闹哄哄的大楼里,嵌着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它铺满了盗版光碟。从伯格曼到塔可夫斯基,从杨德昌到安东尼奥尼,各位大师的电影,这里应有尽有。这间小店被称为深圳的文化高地。

店家的名字叫排骨,初中学历,江西人。他是一个“深漂”,喜欢看《马大帅》和周星驰。最爱的歌手是庞龙,曾颇费一番功夫,才把手机的彩铃调整为《两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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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在他的店里|《排骨》剧照

排骨店里的盗版DVD,全部是艺术片。排骨能够如数家珍地背出世界各地电影大师的作品序列。但是,他说,自己从来不看他们的电影。原因也十分简单,就是看不懂。他总结过自己进货的标准:凡是他看一会儿就想睡觉的片,指定好卖。

这种有趣的身份错位,让导演高鸣(过去名为刘高明)找到排骨,拍下了同名纪录片,在影迷中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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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剧照:排骨总结什么是艺术片。

排骨与他的店铺,可以说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迷影文化的缩影。

李洋在《迷影文化史》中说:“1990年代,VCD、DCD在中国的‘普及’打破了传统观影机构和电影专业学校对电影作品资源的垄断,越来越多的人可以接触更多、更丰富的世界电影作品,他们渐渐从电影爱好者变为真正的影迷,他们在城市的角落淘碟,在志同道合者之间传播收藏的影片,并彼此介绍电影作品,成为‘中国迷影文化’的独特现象。”

“如果说盗版影碟对文化还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话,就是培养了一批电影发烧友和影迷,他们如今成了导演、影评人和学者。”李洋评论道。

同打口磁带、打口CD对于当时的大陆音乐人的意义一样,电影的盗版光碟成为了当时电影人最重要的养分。在纪录片里,排骨说许多大导演的朋友都曾在他这里买过碟。贾樟柯的朋友、王小帅的朋友,甚至是《茉莉花开》的导演侯咏(《我的父亲母亲》《蓝风筝》摄影师)也曾亲自来过。

“可惜他(侯咏)没有带章子怡。”排骨笑嘻嘻地望着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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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片售卖市场| Pixabay图库

时至今日,VCD、DVD都已是陈年旧事。盗版资源荫蔽下的中国迷影人,也都摆脱了自己的江湖身份,进入了主流的电影产业与电影文化。在书中,李洋说:“这也是新型迷影文化发展的佐证。”

2018年最后一天,在《排骨》的展映交流会上,导演高鸣发起了“海盗漂流”活动,要求每位观众带一张珍藏的盗版DVD入场,作为新年礼物与现场的其他人互赠交换。主办方在线上的公告中写道:没有“存货”的朋友允许在线求助,请务必带一张盗版DVD入场观影。

网络时代:迷影后裔与日俱增

互联网时代到来,电影的资源在网站、网盘,在不知名的IP地址上流窜。人们既可以通过正规的视频平台看到绝大多数的电影,也可以通过口口相传的隐秘方法,寻找到某些市面上没有或是存在删减的影片。

IPV6网站(IPV6,互联网协议第6版)是其中的代表,它是高校电影爱好者的聚集地。学生们通过校园网登入网站,在上面做种(用BT软件上传和下载文件)、保种,获得也分享了许多不易找到的电影。此外,还有各类资源型公众号、小型论坛,甚至包括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网站,都可以成为电影资源的藏宝所。

相比于淘碟时代,如今搜罗电影的客观难度,毫无疑问要降低了不少。这促使了更多电影爱好者的产生,为迷影文化的发展培育了愈加丰厚的土壤。所以,可以观察到的是,伴随着资金需求的降低,拍摄设备和制作技术的简化,越来越多过去停留于影像欣赏层面的迷影人,开始有勇气主动拿起摄影机进行创作。

国内电影行业非专业从业人员的比例正在爬升。去年大热的《我不是药神》的导演文牧野,就是其中之一。文牧野本科就读于东北师范大学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并非电影学院。但他热爱电影,在本科期间就尝试了影像创作。因此,他又继续修读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硕士,最终凭借《我不是药神》崭露头角。

《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导演毕赣在早初则更与电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不是电影学院的专业毕业生,也没有一毕业就扎进这个行业,而是做了许多完全无关的工作。在为自己的电影遍寻投资而苦无门路时,他甚至准备去建筑公司上班,连爆破证都考了下来。不过,终究是天资难掩,他凭借《路边野餐》一炮打响,与汤唯和廖凡合作的《地球最后的夜晚》也在2018年入围了戛纳的“一种关注”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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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赣

文牧野和毕赣,都称得上“迷影型导演”。这并非指他们拥有与昆汀一样巨大的阅片量,而是强调他们在转变成创作者之前未经过专业训练的“爱好者身份”。

另外,国内越来越庞大的迷影群体,也聚拢了足够大的文化需求,催生出新的产业形态。

昆汀·塔伦蒂诺的“迷影情结”和中国的迷影文化

大象点映的影片库

在这种模式里,放映电影的权力从影院流向了观众。观众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电影,寻找有同样意愿的志同道合者。在凑够人数后,经由中间平台协调影院的时间、地点,组织放映。大象点映、攒片、黑猫看电影,都是这样的平台,它们是这种新兴产业形态的代表。

不过,目前这种产业形态,还面临着私人影院、家庭影院和日益壮大的网络放映的竞争。并且,这样的机构,既不拥有影院,也不参与制片,还要向电影的发起人支付一定量的酬劳,导致放映一部电影的成本高昂。因此,这种产业模式的最终去向,或许还真与迷影文化的发展存在着显性、直接的联系。

《天堂电影院》里的一幕,曾惹得无数影迷泪流满面。在电影中,盲眼的爷爷戴一顶灰黑色的帽子,坐在海边的轮椅上。他对年少的多多说:“生活和电影不一样,生活难多了。”每个爱好电影的人,都不免生发这样的感慨。因为,他们也曾是那个单纯地热爱电影的多多。

电影究竟为那些痴迷于它的人带来了什么?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可能也不是那么少。仔细想想,大部分电影本是某个午后随意的消遣,最后却在人拥堵而宝贵的记忆里,挤出一块长久的位置。

它和万有引力一样神奇。

撰文:徐展笑

编辑:董牧孜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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