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决胜兰渝线:6年掘进173米,8年打通“地质博物馆”
这条横亘甘肃与四川的铁路,穿越黄土高原区、秦岭高中山区的区域性大断裂带10条、较大断层87条、大的褶皱43个,被称为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编者按】
1919年,孙中山先生提出修一条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的铁路;
1996年,甘肃宕昌县杨尕女女士在自己家的土墙上用炭枝画下自己的愿望——一列火车;
2019年,兰渝铁路全线首开复兴号动车组列车。
这条横亘甘肃与四川的铁路,穿越黄土高原区、秦岭高中山区的区域性大断裂带10条、较大断层87条、大的褶皱43个,被称为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跨越千里空间的兰渝铁路背后,是百年设想变成现实的一部中国铁路发展史,是数百名工程师和上万名工人摸索出的中国技术。
这条铁路,用226座隧道、396架桥梁,链接起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将这些地区和中国更广阔的土地上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同步。
2019年7月7日,甘肃省定西市,一列复兴号动车组“绿巨人”从胡麻岭隧道驶出。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长报道】
羊肠小道埋没在群山深处,现代文明来到陇南,却找不到入口。连接西北腹地的空间与人心,答案是整整8年时间,用226个隧道、396座桥梁实现,这是属于中国铁路的故事。
这条连接线是兰渝铁路,自兰州至重庆,全长850公里,在2009年进入全线开土建设。那一年,中国铁路总里程逼近9万公里,毛细血管一样的线路在广阔陆地铺开。
孙中山先生早在100年前《建国方略》中,就提出修建一条铁路,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漫长的等待背后,是这一区域复杂的地理环境限制,修建兰渝铁路,要穿越黄土高原区、秦岭高中山区的区域性大断裂带10条、较大断层87条、大的褶皱43个,被称为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有的地方挖隧道,像在豆腐脑里打洞;另一些地方,开挖要承受的压力,相当于蛟龙号下潜到2700多米的状况,而且压力还没有海底那么均匀。”兰渝铁路总设计师黄彦彬回忆。
兰渝铁路2017年全线开通运营,2019年全线首开复兴号动车组列车,成为京广线、京沪线之外的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这意味着西部内陆省区首条南北向出海通道打通,从此,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被连接,“一带”和“一路”实现握手。
滚滚车轮带来经济要素的快速涌流。回归到铁路本身,这是数百名工程师和上万名工人摸索出的中国技术,“只有中国人能修得出来,只有中国人吃得了这种苦,”这是修筑胡麻岭隧道8年给工程师夏荔带来的感悟,“工程里的核心技术问题,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来解决。”
2019年7月3日,甘肃省兰州市,中国铁路兰州局集团公司调度所大厅,兰渝铁路调度台。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延迟两年才喝上的庆功酒
山里的风格外硬,呼啸拍向每一个来客,胡麻岭正迎来数年未有的喧嚣。它位于甘肃定西大山深处,是兰渝铁路的必经线路。2009年,兰渝铁路公司在这里举行开工动员大会。
时年22岁的夏荔是参与者之一,大学毕业后,他就加入修建胡麻岭隧道的工程队伍。夏荔至今记得,根据工程要求,胡麻岭隧道从兰州入口、重庆出口方向及4个斜井等6处同时施工,原计划4年时间完成修建。
这条隧道全长13.6公里,是兰州到重庆方向的第一条长大隧道,夏荔是其中2号斜井的工程师。和他相距几里地,父亲夏付华在1号斜井内工作。父亲大半辈子都在工程上,俩人见面的机会不多,夏荔“存了私心,想多见见父亲”,选择来到了胡麻岭隧道。
到了胡麻岭他才发现,隧道不通,要绕行十几公里的山路才能见到父亲。而工程是24小时不间断施工,父子二人施工期间几乎见不上面,“和在老家相隔几千里地没区别。”
隧道早一天打通,夏荔就能早一天见到父亲。它打通后组成的兰渝铁路线,将成为全国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辐射区人口近5000万人。
修路要什么?要资金、要技术。彼时,中国铁路正迎来发展的春天,十八大以来,平均每年7400多亿元投入铁路建设,这是中国铁路建设史上,投产新线最多的时期。
“在2000年前后,中国已经把能修的铁路基本修完了,剩下的就是攻坚战。”兰渝铁路总设计师黄彦彬告诉新京报记者,这位曾参与过青藏铁路线的资深设计师,自2004年就加入兰渝铁路前期勘探工作。
黄彦彬介绍,兰渝铁路工程设计团队中,主要负责人就超过40人,组成设计工作组、成立勘察指挥部,按照惯例“谁勘探谁设计”,以保证设计人员对线路掌握更充分。
勘察过程就是给兰渝铁路具体选址的过程,勘察人员在沿线提取柱状岩石,根据岩性研究之后的设计思路。经过“地质博物馆”的铁路沿线,显然并不容易,兰州-广西的212国道是设计团队勘察的必经之路,当时有一种对这条路的调侃:要想经过212,只能“21、22岁的小伙子,开着北京212吉普(一种性能较好的越野车),每小时最多21、22公里的时速。”
从四川广元到甘肃洛塘,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黄彦彬的团队3天都没有开过去。
勘察在艰难中展开,到2008年初,基本勘察工作已经完成。同年5月,汶川发生8级地震,黄彦彬团队面临复查线路甚至要修改设计方案的新难题。
“兰渝铁路很大一部分,处于亚欧板块和印度板块挤压点上,地质条件不稳定,容易因挤压造成地质构造改变,相应的设计方案都要考虑到这些。”黄彦彬告诉新京报记者,汶川大地震后,设计团队从甘肃渭源方向向下,对超过350公里的线路进行重新勘察,最后在秦岭一带80公里的线路作出了新的设计方案。
勘察伴随着余震进行,一般是7、8辆车同时出发,黄彦彬记得,当时有辆刚买1个多月的路虎,是团队里最好的越野车,被开下去勘察,“好钢用在刀刃上”,当时距离汶川大地震过去一个月左右,“开在山路上,石头掉下来砸在车窗,新车啊,玻璃被砸得稀烂。”
到了晚上,为了躲避余震,20几个人在酒店院子里搭帐篷,有几个胆子大的睡在酒店3层,“半夜听到轰隆隆响声,像重型卡车开过来,地面都在抖”,黄彦彬回忆,大家惊醒后意识到是余震,几个睡在酒店的哭着跑出来,事后,他们才知道那场余震4.9级,震中离居住地仅4公里。
考虑到复杂的地质特征,最终决定采用“分段开通”的方式,进行兰渝铁路建设,2009年进入全线开工建设。“按当时的勘察结果,现有的技术条件可以修建兰渝铁路”,黄彦彬解释,以盾构机为例,这种进行隧道掘进的绝佳工具,始于英国,问世近200年。2007年,中国北方重工以绝对控股方式成功结束了与国外企业的并购谈判,使北方重工拥有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全系列隧道盾构机的核心技术和知名品牌,中国铁路建设在很多方面已经具备先进水平。
庆功酒已经备好,但兰渝项目团队迟了整整两年才喝上。延迟意味着不顺利,新的困难产生,德国工程师给出定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项目在又一个两年后才被拿下,最后一只拦路虎叫胡麻岭隧道。
2019年7月2日,甘肃省兰州市,兰州火车站。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6年掘进173米
世界隧道看中国,中国隧道看西部,西部隧道看兰渝,兰渝最难的隧道在甘肃,胡麻岭就是兰渝铁路上最后一道“鬼门关。”
承建胡麻岭隧道的是中铁十九局,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九师。这支组建于1949年的队伍,曾经出色地完成了举世闻名的荆江分洪工程任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被誉为钢铁之师,历史上累计完成1700多公里隧道施工。在先后承担了京九铁路、青藏铁路等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施工后,昔日的钢铁之师,在胡麻岭面前,停了整整8年。
“胡麻岭属于弱成岩的砂岩,成岩年龄在200万年左右,而一般的岩石在400万年左右,”黄彦彬分析,“胡麻岭这里的岩石太‘年轻’,非常不稳定,不扰动的时候非常坚硬,一扰动就成了豆腐脑,岩石不到一小时就变软,工程队来不及采取措施。”
如此“多变”的岩石是中国乃至世界工程师们第一次遇见的情况,“青藏铁路难,但我们准确知道怎么对付它(高原冻土),兰渝难就难在像是蒙着面的敌人,不知道它的底牌,也不知道下一个会遇见什么问题。打通胡麻岭,难道我们要再等一个200万年吗?”
这是此前的勘察中没有发现的问题,直到2011年,工程进行两年,继续掘进受阻严重,问题显现。“你挖一锹,它来两锹;你挖两锹,它来四锹,就像在稀饭里打隧道,一挖一锅粥,根本就挖不赢”,工程师夏荔想起那段岁月,忍不住哽咽。
针对胡麻岭隧道难题,黄彦彬回忆,团队开了13次大型专家会,“高铁院士”王梦恕亲临现场。先后有美国、意大利、德国工程师来到胡麻岭,又相继离开。最后走的德国工程师留下一句话,“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工程”。隧道里只剩下中国的设计施工队,守着一地黄泥汤,他们面对的是“国内罕见世界难题。”
国外科学家的离开,反而激起了工程师的斗志。“最初国外专家来的时候,我们很好奇、想听听他们有什么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夏荔回忆,直到国外工程师们相继离开,他们感到失落,但很快又燃起斗志,“没有外人能帮我们了,必须自己咬着牙干下去。”
艰难时刻,工程师们会用关角隧道的事例来激励自己。于1958年开工建设的老关角隧道,位于青海省境内,隧道全长4010米,平均海拔3600米,受自然环境和当时施工条件制约,工程建设于1961年被迫停工。直到1974年工程复工建设,1977年隧道主体完工,当年的铁道兵参与修建隧道时,最先进的机器就是风钻,其余全是依靠洋镐、大锤、钢钎、抬筐等辅助设备,由人工完成。
上一辈修桥架隧的经验,让夏荔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的核心工程技术问题,终归要靠自己解决。
只剩最后173米,包括夏荔在内的数十位工程师们一遍又一遍尝试新方法,“我们从来没想过退缩,只要国家支持干,咬着牙也要干下去,直到打通。”。
记不清画了多少图纸、记不清试了多少方法,6年一晃而过,只为攻克这最后的173米。终于,新的方案研制出来了:先采用地表深井降水的方法将岩层中的水抽走,然后通过注浆的方式将水泥打入岩层固化,再通过“九宫格”的开发方法抢时间掘进,相当于先把岩石变硬、再抢时间掘进。
隧道工程“怕软不怕硬”,要打通隧道,先要把水抽出来。但当时工地现有的抽水设备能经受的埋深(从山顶到隧道口距离)有限,超过150米,由于承压等原因,“打一眼废一眼”,工程队和当地某军区协商,对方借出先进的抽水设备,这是当时最先进的“抽水”设备。
24小时不间断作业,“抽水”设备持续往外排水,但检测出岩石的含水量并未降低。1小时过去、1天过去、1星期过去,就在大家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第15天,水终于降下去了。这时候的工程师们才进一步了解到这种岩石的特性“就是要等这么久才能降下去。”
把水抽出来,还要把岩石“固化”变硬,隧道才能打通。这些“年轻”的岩石像人会出汗一般,大约20分钟左右就会出现表面渗水现象,远远低于水泥固化时间。工程队们又多番实验,在水泥中注入水玻璃(一种化学物质),能够加速水泥凝结,精确到10秒之内完成初凝,使水泥初步固化。
突破隧道的“至暗时刻”,在抽水固化后,还要和这种不稳定的岩石抢时间,“九宫格”是工程师们研究出的和时间赛跑的新方法。他们将施工小队分为9组,以“井”字在隧道口分隔,如果出现出水涌泥,只会推一个格,别的不会受影响,施工队24小时不间断作业,应对可能出现的泥沙回涌。
意外不可避免。那是2017年初,离隧道贯通还有40多米,凌晨3点,胡麻岭隧道灯火通明,工人们在24小时不间断作业。突然,隧道中钢架陡然变形,这意味着随时都有塌方危险。已经是2号斜井总工程师的夏荔,紧急命令全体工人与工程师撤离隧道。
夏荔独自在隧道里,扭曲成麻花状的钢架撑着隧道面,像人的骨头从身体中突出、变形,隧道又倒退了,想到刚刚接到上级询问进度的电话,兰渝铁路其他段都已开通,只剩这几十米的胡麻岭,他点了一根烟,在隧道里看着钢架,直到天色泛白。
在这里,时间以另一种尺度计算,抗衡岩石先天缺少200万年沉淀的,是上万名工人和工程师24小时不间断作业的整整八年。每个月掘进几米,对夏荔的团队来讲已经是好消息。虽然方法掌握了,但还是不可避免偶尔的泥沙回涌。
岁末冰融,山峰回暖,2017年6月19日,胡麻岭隧道全线贯通,兰渝铁路全线贯通。
夏荔和他的伙伴们,抱成一团,在隧道中忍不住大哭,他们脚下及至膝盖的黄泥汤还在流淌,顺着这条路蔓延,850公里的铁路连成一线,沿线近5000万人因之受益。
2019年7月5日,甘肃省陇南市,一列火车驶过白龙江3号特大桥。兰渝铁路白龙江3号特大桥全长10.9公里,是兰渝铁路全线最长的一座铁路桥梁。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一带”和“一路”握手
躺在金山上受穷,捧着金饭碗要饭,这是兰渝铁路沿线诸多山区的真实写照。
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静静躺在兰渝铁路沿线,这片土地孕育了中国最大的油橄榄种植基地,包括黄芪在内的诸多中草药最大的种植基地也在这里。然而,富饶的产出在贫瘠的道路面前,一无是处。
受制于落后的交通条件,这里的人们只能守着几亩薄田度日。上世纪90年代的一项统计显示,兰渝铁路途经的甘、陕、川、渝22个县(市、区)中有17个是国家级贫困县,未超过温饱线的贫困人口近1000万,约占当时全国贫困人口的七分之一。
夏荔记得他第一次去胡麻岭的情况,住在村民家里,一位阿姨给他们每人做了碗面条,而等到他们吃完揭开门帘,里屋的老百姓只能啃馕,“有些已经发霉了,那边盛产土豆,他们用来充饥,没有口粮和菜。”
在封闭的大山里,修出一条铁路来,这是开创性的工程。另一场缓慢的变革,正在更广阔的中国大地悄然展开。早在兰渝线开工两年前,中国铁路进行了第六次提速,时速120公里以上的线路长度超过2万公里。
大山深处的人们,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出行方式。山,只能一重一重去翻越;走到最外侧,才能看到公路。火车,开在人们的想象中,也开在杨尕女家的墙壁上。
杨尕女是陇南市宕昌县阿坞乡农民,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上世纪90年代,20多岁的杨尕女家中仅有的几亩薄田、一半是石头山,她只得常常抱女儿到周边县城乞讨为生。
她盼着一辆火车载全家人到富裕的地方去,盼着火车把家变成富裕之地。低矮的土坯墙上,炭条画的火车穿行而过,一家人把对未来的美好想象画在墙上,1996年一位记者拍摄下这一幕。
同时期,争取兰渝铁路尽快立项的工作正在徐徐展开。陇南市发改委重大项目办科长杨春梅称,他们想尽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和力量。
“兰渝铁路沿线的25个县(市、区),不少是革命老区,出了不少红军老英雄,为了加快立项,我们联络这些老红军写建议信,以引起最高层领导的重视。”杨春梅回忆,有位同事在四川省南部县找到一位重病在床的老红军,她的家人将她扶起来,握着她的手签下名字,3天后,这位老红军去世。杨春梅称,共有105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这份言辞恳切的“建言书”上签名。
兰渝铁路会把盼望变成现实,它在兰州和重庆之间画了一条线,处于这条线中心地带的陇南,会从一个“死角”变为交通“枢纽”。素有“千年药乡”美誉的宕昌,将会借助铁路把近700种中药材运往各地。
在这之前,相比于昂贵的公路运输,这里的铁路运输线路“稀缺”,往往费时费力。中国铁路兰州局集团公司总调度长王大林向新京报记者介绍,“排队”的根源在于空车率。
“西北一带往外运的主要是原材料类,而流入的往往是成品或半成品。比如,十车的原料产出一车成品,列车是成对运行、有来有往,西北地区货物运进来一辆车、运出去往往要十辆车才能满足,整体运营来看,空车率太低”,王大林解释,“原来主要通过天水站获得空车,每天5、6列,现在有了兰渝线,在羊木站每天接入空车数在20列左右。”
兰州与重庆、兰州与成都的货物运输距离分别缩短500多公里和300多公里,运行时间缩短近1天,综合运输成本比过去降低10%至15%。
甘肃省陇西县新建大型中药材市场,就坐落在兰渝铁路一侧。这里是中国最大的黄芪种植基地,年产黄芪3万吨,原先只能靠汽车运输,每吨物流成本在600-700元左右;经兰渝铁路,每吨物流成本降低为300元。
兰渝铁路通车后,货运能力每年达到5000万吨。它与现有的渝黔铁路相连,形成我国西部地区第一条南北向的纵向大动脉,也成为京广线、京沪线之外的第三条南北铁路大动脉。既是西北到西南,以及东南地区的连接线,也是“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连接线,从此,“一带”与“一路”借兰渝铁路实现了互联互通。
2019年7月8日,翻拍旧照片:胡马岭隧道贯通后,工程师夏荔与父亲见面拥抱。
一辈子的荣誉
跨越千里空间的兰渝铁路背后,是百年设想变成现实的一部中国铁路发展史。
早在1919年的《建国方略》中,孙中山先生就提出修建这样一条铁路,连接西北与西南地区。
1994年,四川省苍溪县梨都宾馆4楼,一块“争取兰渝铁路立项上马协作会秘书处”的小牌子,拉响了申请修建兰渝铁路的汽笛。彼时,中国第一条准高速铁路广深铁路建成,中国铁路正步入高速化时代。
2005年3月13日,原铁道部与甘、川、渝三省市就建设兰渝铁路举行会谈,签署了《关于兰渝铁路建设的会谈纪要》。至此,兰渝铁路项目一槌定音,与100年前设想的距离,还隔着一个“中国式吃苦与技术创新”的过程。
夏荔记得修建胡麻岭隧道的最后几个月,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塌方,工程师和工人们一整天不离隧道,饭就在隧道里吃。这里阴暗、潮湿,24小时不间断施工的岩石、泥沙一层层掉落,“不知道碗里什么时候会出现泥巴,开始大家像防贼一样,吃一口捂一口,后来习惯了,一大碗饭三五下就扒拉干净。”
在隧道里工作几年,包括夏荔在内的很多人,染上了风湿病。水从后背进来,隧道里像每天在下小雨,没有干爽的地方,穿的雨衣不透气,隧道温度高,只穿工作服,湿气进入身体。
夏荔的肩胛骨进了湿气,连续半年时间都是趴着睡觉,一躺就疼,“没时间去外面治疗”,夏荔解释,为了和岩石泥沙回涌抢时间,团队24小时、365天不间断作业,“工人可以轮班,但我们技术管理人员,掌握着隧道生死,方案可行,就往前进;不可行,就得马上调整,需要根据掘进变化,随时分析,一刻也不敢离开。”
从22岁加入胡麻岭隧道,到30岁隧道完工,年轻的工程师夏荔在这里度过整整8年时光,娶妻、生子的人生重要事项都在这时期完成。妻子常程程也是胡麻岭隧道上的工程师,深知工程不易,两个人默契的约定是,“(夏荔)结婚必须在场,生孩子必须在场。”
夏荔曾经希望31周岁生日时,带着妻子、女儿坐一次兰渝铁路线,“我以后会跟女儿讲修筑胡麻岭隧道的故事,像我的父亲以前教我一样。工干程不容易,但总得有人来干这件事。”
他的愿望没能实现,生日那时候,他已经跟着另外一个工程去往别处。除了铁路贯通那天,夏荔至今再没机会坐兰渝线,但这条线烙印进每个参与者的生命,“我夏荔,干过胡麻岭,说出去就是一辈子的骄傲。”
在铁路完工后的一次研讨会上,设计部门等讨论兰渝铁路的技术难度,“当时提出这是中国已建、在建的难度最高的一条铁路,有人提议要不要加个‘之一’”,黄彦彬回忆,“最后我们一致通过,没有‘之一’,兰渝铁路确确实实是中国已建、在建的难度最高的一条铁路。”
这条横亘甘肃与四川的线路,用226座隧道、396架桥梁,链接起13个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和4个省级扶贫重点县,从此,它们将和中国更广阔的土地上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同步,走出贫穷,互连互通的局面深入西北腹地,“一带”与“一路”在这里握手。
列车在兰渝线上飞驰,沿途的油橄榄长成绿色的河,一代铁路人在这里相聚又分离,他们留下的这条线路将会见证中国铁路又一个100年——这条穿越地质博物馆的铁路,被国外工程师认为“不可能”的铁路,使用年限将会是整整100年。
【亲历者说】
我叫夏荔,是中铁十九局的一名铁建工程师,2009年大学毕业后就加入兰渝铁路项目,参与胡麻岭隧道工程,直到2017年隧道贯通,整整8年时间。
胡麻岭隧道被称为兰渝铁路上的“鬼门关”,全长13.6公里,计划4年完工,前两年相对顺利,但是在最后的173米,我们却整整用了6年。
当隧道贯通还有173米的时候,隧道的前方涌出了大量的泥沙,经过地质勘探学家探测,这种地层属于我们国家的六级危岩,稍有不慎隧道就会出现变形、塌方,甚至造成人员的伤亡。邀请来的国外专家都以失败告终,德国专家在离开我们工地的时候给我们说这是“不可能”的工程。
我们当时崩溃了,胡麻岭隧道已经挖了十三公里,难道就这样让废弃吗?兰渝铁路已经修了八百多公里,到了胡麻岭怎么办?飞过去吗?如果飞不过去,我们就必须要把这条隧道打通!
地层里面全是粉细砂,我们就往里面注入化学浆液固结它,隧道里面全是水,我们就进行抽水排水。最终,以每个月五米的速度向前推进,虽然慢,但是我们的隧道还是在挖着,就这样我们一步一步地把隧道打通。
我的父亲大半辈子都在铁路上,是胡麻岭隧道的测量人员。我和妻子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来到胡麻岭隧道做工程,2015年我们有了女儿。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没能陪伴女儿,但是我相信,我的女儿会理解我,就像我理解我的父亲一样,工程不易,但总得有人去做。
【同题问答】
中国,我想对你说:
从外国人殖民时修建第一条淞沪铁路,到中国人自行完成的第一条京张铁路,到复兴号、再到现在国家铁路规划“八纵八横”,并把高铁修到国外,这背后代表的是国家的强大和民族的昌盛,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挺起腰板最坚实的力量。
新京报记者韩茹雪甘肃兰州、陇南、定西报道
编辑曹林华校对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