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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原标题: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双方父母会忧心,“如果未来科幻不火怎么办?会不会失业?”“未来科幻火不火,或许就和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相关”,他在纠结中慢慢决定下来,“读科幻文学博士,可做的事情很多,不读的话,各种意义上都是损失”。

5月30日,姜振宇和同门师弟肖汉顺利通过博士论文答辩,成为国内第一批毕业的科幻文学博士。

“科幻文学博士是培养科幻作家吗?每天看看科幻小说就行?毕业能找到工作吗?”这是姜振宇四年前,被录取为国内第一个科幻文学方向的博士生以来,最常听到的三个疑问。

2015年8月,科幻作家刘慈欣《三体:地球往事》获得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中国科幻逐渐从小圈子进入到公众视野。

这个夏天,姜振宇的选择仿佛开始被理解。他的亲戚朋友依然分不清科幻文学的文理科区别,他们会嘟囔,真的有这么多人喜欢科幻小说吗?但让他惊喜的是,“他们开始对不太懂的东西,保持一点尊重”。

博士毕业,姜振宇将成为一名高校青年教师。他坦言,招收科幻文学方向硕博士只是权宜之举,目的是希望将科幻的名头打出去。而早在两年前,随着导师吴岩教授工作调动,这一方向硕博士已停止招生,博士共计招收了三届四人。

即便如此,他发现,同道的人越来越多,靠谱的科幻作家、靠谱的研究者和靠谱的科幻迷。

“怎样算是靠谱?”

“像我一样,就挺靠谱。”

成为国内第一个“科幻博士”

“在你看来,科幻的内核是什么?”

“科技经验。”

这是姜振宇在博士论文答辩现场,遇到的一个问题。他停顿了几秒,补充道,“科幻是处理伽利略用望远镜杀死嫦娥之后,我们面对死寂的环形山,怎么来写诗的问题”。

36个字,拗口又生动,他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在电话里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跟着解释道,科幻关注的是,在科技主宰生活之后,我们怎么重新做出反应,怎么来处理审美、意义,以及如何生活这些复杂的问题,这是科幻作品背后共通的一套逻辑,“很让我着迷”。

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2019年5月30日,国内第一批科幻文学方向博士论文答辩现场。受访者供图

在浙江大学读本科期间,他曾留意每一本书中关于科幻的只言片语,看到譬如科幻小说被一句话归类到通俗文学,“2000年中国才出现科幻小说”之类的论断,就有“不断去找他们辩论的冲动,很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国内外一些顶尖的文学研究者,会对科幻持有这么大的“偏见”。

他搜索到作者邮箱,发出一封颇有礼貌的邮件,请教这些结论如何得出,“得到的回复是,他们对科幻并不了解,或者已经不再研究这方面”。他感到失落。

他的周末泡在杭州大大小小的书店,满书店找科幻书籍,看它们的分类、定价、装帧设计、摆放位置。他发现,大多数书店不看重科幻书籍,随便搭着青春文学卖几本,“很混乱”。

等到2012年去中国社科院读文艺学硕士,他向老师们请教曾读到的关于科幻的诸多偏见。老师告诉他,那些看上去很荒诞的结论,可能产生于一些不同的话语环境,“你要反驳一个观点,就要去反驳他的前提和逻辑”。他受到启发,逼迫着自己啃了二十几本大部头理论著作,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是在为读博做扎实的学术训练”。

他是吴岩教授课上的常驻旁听“嘉宾”,当时从学校所在的房山区去吴岩任教的北京师范大学,地铁行程最快需要1小时48分钟。路上的时间难熬,他索性在地铁上读科幻小说和文学理论书,苦中作乐地想,“是很好的自习室”。

蹭了三学期的科幻文学理论研读课,十几人围成圆桌讨论,姜振宇少有缺席,乐在其中。吴岩回想说,每学期蹭课的同学都挺多,姜振宇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读理论能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姜振宇的妻子是当时一起蹭课的同学,她笑称,感受到来自学霸的气场,“他读得很快,想法也很好,我都会默默记笔记”。

2014年初,姜振宇得知,吴岩次年将招收国内第一个科幻文学方向的博士生,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下设的研究方向之一。

吴岩向报考的同学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希望寻找一起做科幻文学研究的伙伴,“他得是个铁杆科幻迷,有做文学理论研究的能力”。他强调,科幻文学是个严肃的学科,“不会因为是第一次开,是新鲜学科,而降低研究水准”。

其实早在2003年,吴岩就已开始招收科幻文学方向硕士生,每年1-3人,但截止到2017年停止招生,真正热爱科幻的学生一只手数得过来。“参加考研的铁杆科幻迷大部分达不到文学硕士的录取分数线,多数调剂过来的同学对科幻并不感兴趣,出现很多问题”。

吴岩提到,中国出现过两次科幻热,第一次是影响80后读者的《小灵通漫游未来》,第二次是刘慈欣的《三体》,“科幻热不如说是《三体》热,刘慈欣的书变成畅销书,其他科幻书卖得还是不好”,在他看来,科幻需要推动力,让整个产业繁荣起来,这就是科幻文学研究需要做的事情。

姜振宇一听,心想,作为一枚铁杆科幻迷,“读理论,能钻得进去,有获得感,写得出靠谱论文,我相当合适啊”。与此同时,另一所高校中文系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不免有些犹豫,和同为科幻迷的妻子说了自己的顾虑。“当时科幻研究非常冷门”,权衡商量后,妻子鼓励道,“不要想其他的,读博那么辛苦,就读最感兴趣的,会让你开心的”。

双方父母会忧心,“如果未来科幻不火怎么办?会不会失业?”“未来科幻火不火,或许就和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相关”,他在纠结中慢慢决定下来,“读科幻文学博士,可做的事情很多,不读的话,各种意义上都是损失”。

在他的规划里,读博士是一块敲门砖,他想告诉国内外文学研究的大佬们,“中国的科幻不是只言片语能概括的,这个过程需要得到重视”。

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2019年6月初,北京“另一颗星球”活动现场,右一为姜振宇。受访者供图

铁杆科幻迷的成长

用姜振宇自己的说法,科幻是他人生中的一条暗线,隐约出现,日益明显,伴随了他的整个求学经历。

一上小学的每个寒暑假,他就扎在书店连环画堆儿里。父母是双职工,早饭后将他往家属楼不远处的新华书店一丢,和管理员打声招呼,让他待上一整天。他从书架的最低一格慢慢往上,一本接一本地看过去,科幻作家凡尔纳的连环画混在一堆西游记、八仙过海画册中。

他拿起一套黄皮册子中的一本,是注音版的《机器岛》,他看到一个像船队的岛,在地球南北回归线之间漂流,岛上每天都是夏天,机器人乐队在欢乐地演奏,他仿佛也在岛上,跟着他们去探险。册子的最后,城市被几群人撕裂成三四块,像船队一样慢慢往各个方向逃离。他睁大眼睛,盯着册子上四分五裂的岛,他第一次知道,城市不是固定不动、不可分裂的。

五年级开始,姜振宇去街边的书报亭买《科幻世界》,五块钱一本的杂志,每一期到的时间都不固定,他得每天从一块二的早餐钱里扣出一点,到每个月的前两个星期,一放学就跑过去问,“科幻世界到了吗?”有一次,他顺道买了《童话大王》,惊喜地发现,看过好多遍的动画片《舒克和贝塔》,连载到一百多集,完全是一个科幻故事,“五角飞碟太好玩了,比电视里精彩多了”。

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姜振宇在成都某美术旅社,做深港双年展宣讲。受访者供图

他在语文日记里,写了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幻想故事,譬如看到农村亲戚家旁边的山,会想到科幻小说中因地震跑在地面上的山坡,短短的几句话。他记得,语文老师总会在评语中写:你的想法很好,但尽量多写一些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故事。

高中学的理科,他对物理、数学颇有兴趣,学校组织的竞赛、电脑编程比赛,都会积极报名参加,“在学校能捧回名次的水平”。成绩却时好时坏,他利用课外时间,几乎读遍了手头能找到的科幻小说。有时候他脑中闪过一个点子,随手抓过几张草稿纸,横七竖八写在上面。一两个同学偶然看到,索性和他玩起一人一段的写作游戏。

从不干涉他买书的父母,在高考前倒数第三次模拟考试爆发,将他的成绩退步归咎于科幻小说。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进他的房间,警告道,希望他学习精力不要再分散在小说上,否则会把科幻小说搬到他们房间锁起来。

父母转头看着满满一书架的科幻小说,三人沉默僵持了许久,最终他们挑了摆在面前的一套哈利·波特带回房间。姜振宇边讲边笑,“可以感觉到他们愤怒地想要做一些事情,但有心无力,就索性不管了,看书总比出去网吧打游戏好”。

高考结束,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遍家里各个角落,把能找到的手稿录入电脑,一百来个文档标题长长短短,文件夹取名“未完成”。考前画的一张手稿逗乐了他,他画着一支机器人乐队在演奏,愤怒、激动各种情绪的音符飘在空中,背后的墙被震塌了。“很中二”,他轻笑了几声,仿佛又回到如饥似渴看科幻小说的那几年。

“对科幻不感兴趣是正常的”

和其他专业方向的文学博士一样,姜振宇的日常应该是这样的画面:上课,主要是研究方法、外语、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三门必修课程;看科幻小说,看文学理论著作,看科幻文学理论著作,看与科幻研究可能有关系的任何书;写论文、参加学术论坛,发论文。

但现实要丰富得多。姜振宇是师弟师妹口中的大师兄,“他很细心,帮我带着团队,做了很多事”,吴岩教授很少见到他情绪急躁的时刻,“忙得有条有理”。

2015年6月,北京中考试卷首次出现的一篇科幻小说阅读,中学老师们变得积极起来,更为频繁地邀请吴岩去学校,给同学们讲讲科幻小说。

博士入学后,刚刚成为新手爸爸的姜振宇,开始站上讲台向孩子们介绍科幻。那一刻,他很受触动,“当他们把你当成科幻圈的代表,好像才算真正进入到科幻圈之内了”。

“他一讲起科幻,完全沉浸在科幻的世界里,思维非常跳跃,讲得特别开心,从一个想法跳到另一个,跳得很远又讲回来,如数家珍”,妻子形容他是“自嗨”式讲法,“灵感爆发的感觉,思维很快,很聪明,完全不是日常中那个逗逼的肥宅形象”。

四年里,他去过全国很多城市的小学和中学,北京、深圳、郑州、克拉玛依等等,保持每个月一两次的频率。他观察到,用同样的语言讲述科幻故事,在北京市区的学校和郊区的学校,在深圳的学校和郑州的学校,学生和老师的反应完全不同。

在深圳滨海小学,姜振宇讲《流浪地球》,同学们听得专注,他抛出一个问题,譬如“当我们把宇宙飞船开到太空中,我们要怎么活下来?”讨论大声而激烈,“他们对于地球、宇宙和人类之间的关系,想象背后知识框架,有模糊的概念”。

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姜振宇在深圳某小学的演讲。受访者供图

而在郑州一所新村小学,他讲《海底两万里》,幻灯片第一页放着大白的照片,同学们此起彼伏地尖叫,“兴奋得好像要把房子掀翻”。他开始讲在海平面之下,从一片大洋到另一片大洋,我们见到的东西,“教室里很沉默,他们昏昏欲睡”,他问了学生几个问题,才发现,他们对于海洋是没有概念的,“海洋画在自然书本里,他们不明白,这跟他们的生活有什么联系”。

科幻阅读也超出了一些语文老师的教学经验。他去到温州一所中学,学校打出“智慧学校”的概念,校园里到处是显示屏,图书馆收集了大量的科幻图书、绘本,学校的语文老师很困惑,“有的学生怎么读都读不进去,有的学生整天泡在书里完全出不来”。

“对科幻不感兴趣是正常的,但这是我们每个人需要去理解的”,姜振宇希望分享一种思维方式——你不需要理解科技原理,你可以在科幻小说里去理解它的行为逻辑,这个过程是有趣的。

科幻进中小学,也是吴岩教授一直坚持做的事情,他在2017年去南方科技大学任教后,尝试将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阶段的科幻教育体系化,形成一套教材。姜振宇和妻子加入其中,“科幻小说带给我们的震撼、兴奋和其他美好的感受,希望能传达给科幻圈之外的人”。

科幻的未来和他的未来

“网络科幻文学将是中国科幻的一个发展方向,下一个刘慈欣可能出现在网络科幻文学里”,姜振宇有个大胆的判断,“传统科幻圈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刘慈欣了,他们要去做的是走新路,而网络文学写作者正在被这种经典的科幻风格吸引”。

2014年开始,姜振宇偶然在起点网站上,读到几本套在玄幻小说壳里的科幻小说,其中关于科学史、科技史的章节让他眼前一亮,譬如《奥术神座》中写到人类怎么发现量子力学,《走进修仙》中书写两百年到半个世纪的数学史,“科学理念突破带来的变化,非常直观地表现在这些网络小说的人物身上,带来剧烈、明显的变化,很精彩”。

他每天都会点开手机上几个网络文学网站、论坛,浏览当天连载的科幻小说,碰上精彩的点会截图,整理好放在电脑文件夹里。“买金币、打赏作者这种事情都干了不少”,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给网络科幻写作者些许支持。

2017年,第28届中国科幻“银河奖”增设最佳网络文学奖。他认为,这个奖项承认了网络科幻文学的社会影响力。

之后,在一次“银河奖”组织的网络文学论坛上,姜振宇向《修真四万年》的作者卧牛真人提到自己的阅读感受,“隐隐有科幻作家叶永烈的感觉”。他回忆,当时卧牛真人拍着腿说,“确实和读叶永烈的科幻小说有很大关系”,沟通后发现,这是第一次有人指出,这本小说在科幻史上是有传承、有学习对象的。这本小说在2017年出版时改名为《星域四万年》。

当然,姜振宇的判断尚未得到科幻圈人士的广泛认可。不少人向他指出,“网络科幻小说和传统出版的科幻小说质量上有明显差距”,少数几个不排斥网络科幻文学的研究者表示“有限赞同”,“网络科幻文学发展还有待考察”。

首个本土“科幻博士”毕业:科幻的好,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2018年11月,第9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颁奖典礼,右二为姜振宇,右四为吴岩。受访者供图

吴岩教授坦言自己对网络科幻并不了解,但在和姜振宇交流时,他鼓励道:“任何一种跟时代关系紧密的作品,都是契合年轻的研究者和读者心理的,我看可能没有感觉,同龄人之间正好能够相互打动”。

姜振宇的博士论文研究方向也从纯文学理论研究,转向对中国科幻小说与现实关系的文化研究。他记不清自己和韩松、陈楸帆等科幻作家讨论了多少次,读作品时猛然想到一些点,见面时会迫不及待地拉着他们交流,“很多作者都没有意识到、默认的一些东西,在反复的讨论中会让我明晰起来”。

在18万字的博士毕业论文中,他研究了几千篇与科幻相关的文章,试图还原科幻作家的整个创作经历,找出他们在科幻小说中对于科学、幻想和现实的认定和变化,“作品背后呈现出来的一种构成文化、现代文明理念性质的东西,更让我着迷”。

吴岩说,“姜振宇发现国内科幻文学中有三种不同的科幻现实主义,之前在我看来可能都是一脉相承,但他却能区分出不同的内容。我一听有意思,马上肯定了他的思路”。

2017年,吴岩在南方科技大学成立了科学与人类想象力研究中心,他投入想象力心理学研究中,用想象力来探索科学前沿,同时专注科幻作品的研发,科幻教育怎么培养新作家、新作品。

他多次提到,“科幻作为文学,是不断在走下坡路的,这是历史趋势,无法改变,需要被新的文学形式取代。而科幻作为电影,是当前比较热的内容,作为其他周边,比如游戏、思维方式和其他产业化形式,可能会有所发展”。

当前,下一代的科幻研究者正在发力,他们很多已经成为副教授,像清华大学的贾立元(飞氘)、西安交大的王瑶(夏笳)、重庆大学的李广益等,“他们已经开始招收硕士生了”,吴岩补充说,“希望姜振宇和师弟肖汉尽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走过四年的博士生涯,姜振宇将要去《科幻世界》杂志社所在的城市,成为西南某高校的一名青年教师。和《科幻世界》结缘超过二十年的他,将以高校研究者的身份,参与到当地科幻产业化的工作中,“做一些事儿”。

肖薇薇编辑苏晓明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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