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郎朗妻子和林志玲们的婚姻,为何会遭到舆论的滔滔敌意?
无论是涉世未深的钢琴女郎,久经沙场的女明星,还是在时光深处缄默的女性历史人物,被造谣、诋毁、干涉,似是悬在她们头上永恒的剑,随时毫无防备地爆发。究竟为什么,一个优秀的女性,在成为妻子之后,会无人在意她们的成就,并遭受到舆论的滔滔敌意?
撰文|一把青
June bride,是西方谚语中的“六月新娘”。在传统中,六月是最适合结婚的季节,新娘们得到祝福,开启幸福的新人生。
然而,六月未过半,却接连有几位新娘因为她们的婚姻与爱情受到攻击:郎朗的新婚妻子吉娜·爱丽丝,刚刚走入大众视线,德韩混血的身份便遭到诽谤(德国生父被诽谤为继父);置身镁光灯下全副武装久矣的林志玲,宣布嫁给日本艺人akira没多久,上有郭台铭放话“请林志玲回台湾生孩子”,下有网友批判“在大陆赚了那么多钱,最后竟然嫁给日本人”,更有财经媒体发文,将她的婚讯形容为“一场失败的ipo”。
左为郎朗新婚妻子吉娜·爱丽丝。二人新婚不久,网络上便有文章起底郎朗妻子的家庭背景,称其亲生父亲为继父。郎朗工作室在微博上辟谣,登上了本周微博热搜。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近百年前的新娘——民国才女林徽因——在近期又成为了热门话题。跟以往常见的,与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之间的恩怨八卦类似,现在人们谈论林徽因,依然围绕着她的外貌和生活:林徽因有多好看?AI修复林徽因旧照,瓜子脸五官,标准网红脸;向林徽因学习,把所有男人当“备胎”;林徽因不会做饭,家务都是保姆来做,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妻子?
林徽因1928年嫁给梁思成,1955年去世,半世纪后,梁思成第二任妻子林洙晚年在访问中称其“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家庭主妇”,因为她对家务不擅长。
无论是涉世未深的钢琴女郎,久经沙场的女明星,还是在时光深处缄默的女性历史人物,被造谣、诋毁、干涉,似是悬在她们头上永恒的剑,随时毫无防备地爆发。究竟为什么,一个优秀的女性,在成为妻子之后,会无人在意她们的成就,并遭受到舆论的滔滔敌意?
身为“妻子”的名人
道德榜样与粉丝审判
对名人婚姻的八卦,通常预设了两个前提:
第一,无论古今中外,名人是形象商品,公众是消费者,休论公私领域分界,我们自然有权干涉批评他们;
第二,名人是道德榜样,当他们的选择稍稍不符合看客的预期,就被打入了“不道德”的那边,活该千夫所指。
既然是道德榜样,那就应该完美无缺。社会学家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中指出,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就是大众既不信任权威,又因缺乏指导生活的权威而感到迷惘、失措。因而大众不会相信权威,倾向将通俗文化以“为我所用”的方式转为自己的解读,制造不存在的意义,将文本打碎,再根据自己的蓝图重组,抢救出能用来理解个人生活经验的只言片语。这就是传播学家詹金斯所定义的粉丝的“盗猎行为”。
因此,消遣名人的私生活,既满足大众的窥探需求,又能作为学习模仿的对象,获得认同与共鸣,相较之下,他们的公共成就反倒等而下之。
《流动的现代性》,[英]齐格蒙特·鲍曼著,欧阳景根译,版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1月
所以,在苛刻的要求与现实的落差中,再优秀的女性嫁作人妻后总会受到大众审判——女强男弱是错,情史丰富也是错,年龄差距是错,甚至混血身份,都能被无中生有地挑出痛脚。
今日吉娜·爱丽丝遭受的非议,远不及当年闪婚的“天王嫂”方媛,人们质疑她的网红身份,调侃她与郭富城相识的过程,就连方媛父亲在婚宴上的那句“我从小听你的歌长大,现在我把女儿交给你”,也成为心照不宣的全民笑柄;与林志玲同期宣布婚讯、嫁给搞笑艺人山里亮太的日本文艺女神苍井优,同样被调侃“美女与野兽”、“下嫁殿堂级丑男”;就连林徽因,也有萧红与丁玲能与她惺惺相惜——前者的标签仍是未婚先孕、两次私奔、被出轨被家暴,后者以四段婚姻、劈腿同居、38岁时嫁给25岁的丈夫被形容为“作女”。
郭富城与方媛。
君不见,文人墨客千古风流,文学史中更存在众多被误读与涂抹的“恶妻”。胡适的妻子江冬秀,曾在他提离婚时以死相逼,威胁要杀掉孩子,却也与胡适厮守一生,陪他赴美度过最后的十年;列夫托尔斯泰的妻子索非亚,48年的婚姻13个孩子,单是《战争与和平》就为他誊抄七遍,晚年的夫妻隔阂让托尔斯泰离家出走病逝,至死拒见妻子一面,索非亚因此饱受诟病,去世后她的日记出版,才让世人稍稍理解这个为托尔斯泰付出一生的女人;更有张兆和与沈从文,“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坊间流传他写给她的民国最美情书,两人婚姻中的嫌隙与疏离却被选择性无视……名人之妻不易做,经历了显微镜审判的大浪淘沙被封为佳话后,道德榜样来之不易,真相重要吗?
只能说,且行且珍惜。
标签式诋毁话语
粗暴标准与自我规训
在诸多对女性名人的审判之中,大众喜闻乐见的裁决标准,恰好皆是近年蹿红的网络词汇:吉娜·爱丽丝美貌才华于一身,是“玛莉苏本苏”;林志玲娇嗲温柔娃娃音,是“白莲花”;林徽因让男人魂牵梦萦,是“绿茶婊”,林洙造谣抹黑林徽因,是“心机女又当又立”,这套准则甚至蔓延到文学与影视经典中的女性人物,茜茜公主、林黛玉、包法利夫人,均难逃被粘贴三观标签的一劫。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甫出现时引发文化界警惕,提醒慎防污名化女性的流行语,经过数年洗礼,终于完成对主流文化的收编,被广泛地接受和使用。此番简单粗暴非黑即白的价值体系,不仅与“白富美”、“女神与女汉子”那一套一脉相承,充满刻板印象,更蕴含着假设性的敌意性别歧视,却在一遍遍重复的传播过程中,造就了集体无意识,不仅使男性对此津津乐道,更让女性画地为牢。
“白莲花”:林志玲在圈中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出淤泥而不染?
“绿茶婊”:林徽因温柔对待每个男性,除了想勾搭他们还能干什么?
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借助全景监狱的概念解释看与被看的权力关系:一座环形建筑,监视塔位处中间,居室里的人永远可见,却不知道监视塔中是否有人在监视他,如此一来,每个人都会逐渐自觉地变成自己的监视者,保持顺服与纪律。如果说长期盘踞媒体构架的男性凝视是那座监视塔,早已习惯自我规训的女性,就是环绕着的那一圈牢房,约翰·伯格也在《观看之道》中强调:
“女性必须心灵手巧地生活以培养社会风度,其代价是将自己一分为二,时刻关注自己,每分每秒都与眼中的自己绑在一起。”
《观看之道》,[英]约翰·伯格著,戴行钺译,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5年7月
纵观整个华人社会,志玲姐姐当然是个中翘楚,她笑容甜美言行得体,满足外界所有对女性社会角色的要求,正如她以简体字发在微博,又用繁体字发在instagram的结婚声明一样,她做每件事都无懈可击,精巧得如同一间“新女性”样板房,早把自己锻造成最能从男性凝视的法网中全身而退的一块拼图。
在《十三邀》访问中,许知远问她:“只被看到狭窄的一面,不困扰吗?”她微微一笑:“那是时代的问题,不是我的。”一个漂亮的太极,再度全身而退,可惜的是,女性所面对的重重社会规训当前,再聪明的自我规训,也无法让人从牢房中走出,林志玲反复强调的“爱与勇气”,并不能消解居室里的大象。
《十三邀》中的林志玲。
纯白婚纱背后
闺秀迷恋与厌女文化
尽管同属系出名门家境良好,但与八卦颇丰的“二林”相比,24岁的吉娜·爱丽丝更被赞为人生赢家,因为她更符合人们宜室宜家的“闺秀”的想象。当女性成为男性获得认同的手段,每一种等级都被明码标价,就像林志玲结婚与苍井空生子不可同日而语,攻击的对象越“洁净”,藉由女性获得的认同快乐就越高,在此立场上,天真浪漫思无邪的闺秀,无疑又位于等级链的顶端。
闺秀迷恋,从女性进入公共话语中便一直存在,上至崔莺莺、杜丽娘与清代《闺秀诗话》,下至吉娜·爱丽丝与“好嫁风”,她们的共通性,首先是居家隔离,养在深闺人未识,丈夫与子女就是她的全世界,要对美好姻缘无怨无悔,女子无才便是德,会钢琴固然好,但又绝对抢不了丈夫的风头。然后是社会经验狭隘,被当成浪漫的小白兔,是男性场域的附属品,做他们背后的女人,接触不到低下人生与黑暗世界,最后是道德局限,恪守传统礼教,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无法直接表达情欲,以自我牺牲的贤良淑德作为社会地位的交换,稍越雷池一步,便是巨大的刺激。
张允和《最后的闺秀》书封。
和“绿茶婊”、“白莲花”等流行语一样,闺秀迷恋也是时下厌女文化的产物。百年前,阮玲玉主演的默片《神女》这样开头,“在夜之街头她是一个低贱的妓女,当她怀抱起孩子,又是一位圣洁的母亲,在两重生活中,她显出了伟大的人格”,百年后,女性想获取多重身份却变得更来之不易。
日本作家上野千鹤子在《厌女》中坦言,男性彼此成全,他们的金钱、样貌、事业成为完整自洽的一套系统,而女性则被切割成许多彼此冲突、不可兼得的零碎价值,男人可以好色,女人要保持纯洁,男人在性的双重标准下把女人区分成“圣女”和“妓女”、“妻子母亲”和“卖春女”、“结婚对象”和“玩乐对象”、“良家妇女”和“淫妇”等等。
“生殖的女人”被剥夺了性愉悦的权利、限制在生殖的用途,“性愉悦的女人”则被排除在生殖的选项之外,并限制在性愉悦的用途。至于那些跨过这条界线生下孩子的妓女,则会被男人视为扫兴的女人。套用在新娘身上,就像那些流水线量产的美丽婚纱照一样,在个性被抹煞的同时,她的洁净与神圣被塑造到巅峰,美则美矣,却无灵魂。
只不过,这样就够了吗?还有改变的余地吗?六月新娘看似完美的婚纱背后,安置在她们身上的枷锁真的消退了吗?衣香鬓影与众声喧哗间,百年过去,她们的地位真的进步了吗?种种诋毁与束缚之外,更想起萧红的名言——
“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作者
:一把青
编辑
:榕小崧、李永博;校对: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