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变味的直销”：拉人头收入门费，多品牌陷传销争议
“我还能拿到赔偿吗？”家住内蒙古的小雨（化名）在受访中反复追问。小雨母亲去年将腿不慎摔断，经朋友介绍与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结缘”，但在小雨看来，母亲却也因此丧命。
“我母亲一直在家里‘练电’。之后我父亲打电话说她‘没了’。”小雨称，至今只拿到六万元的“安慰金”。经过协商，她在称母亲“意外身亡”、与华林公司无任何关系的协议上签了字。
小雨只是“华林酸碱平DDS传销揭露”QQ群206名成员中的一个。而新京报记者注意到，自称直销企业“受害者”的群并不少见，涉及公司包括宁波三生、南京中脉等。
新京报记者17日致电南京中脉公司，截至发稿时未收到回复。宁波三生相关负责人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受害者”爆料的“排队占位”问题是明确违规的，公司正在严厉打击。
近日，市场监管总局等13个部门已部署在全国开展整治“保健”市场乱象百日行动，各地市场监管部门积极响应、迅速行动。
风波
华林按摩器卷入“命案”
1月15日，据沧州发布微信公号，自联合调查组进驻华林公司以来，经过紧张的工作，初步查明，该公司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目前，公司主要负责人和相关人员已被警方控制。16日一早，听闻这一消息，小雨回复记者：恶有恶报。
小雨回忆，母亲通过朋友接触到华林，此人称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包治百病，这让患有腿疾和乳腺问题的母亲看到了希望。第一次使用按摩器后小雨母亲“感觉舒服多了”，自此吵着要去开会。
“其实做按摩的当天确实有好转，但是第二天就不行了。我学医的朋友说是因为电流刺激大脑，给大脑传播了错误的信息。”即便如此，去年正月初八，小雨和母亲还是一起赶到了河北沧州，参加一个5000人左右的大型会议。“现场听着感觉很像传销。到了宾馆之后，我和另外三个不认识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当天晚上小雨选择订机票回内蒙古，留下母亲听了三天的课，其间母亲用信用卡借款5万元，加入了这些人。
母亲曾尝试给小雨做DDS按摩，并未成功。“我不同意。我打心底里面不相信这个东西，因为它电过我，还电过顾客。”小雨拒绝母亲后转身上班离开，此后便接到噩耗：母亲“没了”。
小雨坚称母亲的死和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有直接关系，因为法医开棺验尸之后称母亲身上有电击斑，后背两块地方烧焦。而出事之后，所有的华林微信群都将小雨母亲踢了出去。
“我母亲总团队的头儿张某直接把她删除了，当我几次打电话质问后，他态度变得强硬，表示要是公了，他们也无所谓，因为公司之前出现过类似事件，最后也不了了之。如果想私了，对方可以进行筹款。”小雨最终选择私了，她独自坐火车前往包头，和华林河北区的负责人张某、母亲的朋友和另一个华林公司员工见了面。张某拿出一份协议，要求小雨“封口”。小雨给记者出示的录音记录了这一过程。
根据协议，小雨的母亲因突发心梗死亡，小雨拒绝这一表述。经过协商，小雨在称母亲“意外身亡”、与华林公司无任何关系的协议上签了字，拿到了合计六万元的“安慰金”。对方表示，这只是安慰金，并不是赔偿，公司对此并不负责。
自此之后，对方再也没有联系小雨。而母亲的微信好友也都改了名字，将“可以治疗糖尿病”等字眼全部删除，朋友圈内容也显示仅三天可见。
实际上，小雨所述的遭遇并非个例。
新京报记者在中国裁决文书网上搜索发现，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此前曾卷入“命案”。2017年5月，王树瑞向被害人张玉俊推销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王树瑞向张玉俊介绍产品功能，同时称质量可靠，张玉俊当即订购一台。2017年5月23日晚8时50分许，张玉俊在使用按摩器按摩身体时意外身亡。家属及时报警，警察勘查现场发现：按摩器插着电源，按摩器的两极分别放在张玉俊的颈部和腰骶部，两处均有烧伤。2017年7月20日，天津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出具《法医学尸体检验意见书》，鉴定结论为张玉俊符合电击死亡。
目前，此案尚无判决结果。
探秘
华林最高入门费被曝达10万
曾参与过华林直销的小山告诉新京报记者，DDS核心技术产品是华林酸碱平生物电DDS按摩器。而在河北华林酸碱平生物技术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林酸碱平公司）网站上，“酸碱平”是该公司宣传的主要理念，包括酸碱平平衡能量锅、酸碱平特殊膳食食品及化妆品等。不过，这一官网始终没有涉及酸碱平DDS按摩器，仅部分文章中提及DDS技术为华林酸碱平所有。
“我一开始想去黄骅学技术，回来给家人和自己调理身体。”去年一月份，小山和母亲去了华林在黄骅召开的大会，小山母亲还为他报了三天课。这段时间，他一早学习酸碱平衡理论，还有专家在现场演示技术，现场的人哪疼哪痒哪不能动，在他们的手下，电个十分钟就能痊愈。晚上回到宿舍小山继续上营销课，一群人听老师讲如何拉人头。
小山向记者出示了据称为华林酸碱平公司内部奖金制度的PPT，其中会员分为C、B、A、W四个级别，C级入门费1.25万元，最高级W级的入门费为10万元。学员只有交纳1.25万元才有资格学习所有技术，这一费用还包括一台机器以及价值8000元的产品。而每级会员对应的下线和奖金不同，C级会员可最多发展9代下线，奖金为4.5万封顶，最高级别可发展11个层次，奖金30万封顶。
1月14日，新京报记者就此致电华林酸碱平公司，对方表示“不太清楚”。17日记者再次致电时发现，公司官网显示“本网站因程序升级关闭中”。
根据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网站，华林酸碱平公司于2015年获得直销牌照，直销区域包括吉林长春、广西南宁、贵州贵阳、浙江淳安县和河北沧州5个分支机构，服务网点包括37个。直销产品涉及酸碱平嫩白美体护手霜、磁性洁肤凝胶、补水洗面奶等8种，直销培训员为1人，其在公司担任的职务是副总经理。其中酸碱平DDS美容按摩器并不在直销许可的范围之内。
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4月，前国家工商总局反垄断与反不正当竞争执法局向直销企业通报了2017年直销投诉情况，河北华林以33件投诉高居榜首，第二名权健为16件。
天眼查显示，华林酸碱平公司是华林集团旗下的全资子公司，华林集团网站称美国洛杉矶为一总部，黄骅为二总部。不过，新京报记者并未在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中查到有关华林集团的备案。目前，在华林集团官网显示的微信订阅号上，关于河北华林酸碱平公司的简介、此前所获荣誉、华林头条等内容均已被删除清空。
此外，新京报记者发现，淘宝上也有华林DDS酸碱平按摩器销售信息，售价600元-900元不等。卖家对记者表示，酸碱平DDS按摩器不是医疗器械，不过凡是针灸、推拿、理疗等治疗方法的适应症都可以用本仪器进行治疗，包括面瘫、关节炎、胃肠炎、痔疮、前列腺炎、卒中后遗症等一系列疑难杂症。
调查
加入中脉直销“一年多欠下25万元”
在“华林酸碱平DDS传销揭露”QQ群中，还有不少潜伏者，这些人的“噩梦”牵出其他直销公司。
小佳（化名）自称是宁波三生的“受害者”——这一公司的加盟商曾对其表示，通过服用该公司产品“海狗丸”，可治疗癌症。而宁波三生的“受害者维权”QQ群和微信群已经解散，有人称面临“人身威胁”。
记者在宁波三生官网看到，该公司“海狗丸”为御泥堂牌海狗丸，红盒、便携特装、特装定价分别为每盒335元、1800元、2900元。根据介绍，这一产品是以海狗、枸杞子、山药、蚕蛹、肉桂为主要原料制成的保健食品，经功能试验证明，具有抗疲劳的保健功能。
经阿觉（化名）介绍，记者加入了逾200人的“中脉LACA受害群”。2017年，听信同事称中脉的塑身衣带有调理功能，可以治疗腰椎间盘突出、颈椎病、塑形后，来自云南曲靖的阿觉花费2350元购买了腰背夹，并加入这一公司做直销员。
记者在南京中脉官网搜索看到，男士腰背夹零售价格为2380元。中脉美体内衣分为金色能量系列、能量系列、黑色能量系列和内裤系列，价格在300元至3080元不等。官网介绍称，中脉美体内衣可打造众多消费者优美曲线身材。值得注意的是，美体内衣并不在南京中脉在商务部直销管理网站的直销产品之列。
加入一个多月后，阿觉和前同事一起参加了昆明的招商会，当时很多人上台分享成功故事，并称人要有梦想。如今回想起来，阿觉说会议结束后，前同事和另外几个人对自己进行了“洗脑”。
“他们说现在做的是一个健康产业，刘嘉玲、郭富城都在做这个内衣。我问他们要怎么做，他们说有四万至二十万不等，每一个投资金额里面的架构和进货价格都不一样。我用信用卡刷了一万块钱，他们一直让我做八万，说四万的进货按六折，八万进货是按3.8折，四万只有一条线，八万有两条线。”
回曲靖后，没办下贷款的阿觉想撤出，但对方拒绝退款。几经劝说，阿觉补了三万块钱。按照六折的进货价，进了八套衣服，对方送了一套。
成为“中脉一员”之后，阿觉开始学习生涯。早上九点钟学习怎么跟人沟通、配合，课程最多的就是铺垫、邀约、跟进、报备客户资料以及ABC销售法则、怎么做假性成交。每个月阿觉都要去昆明开大会，人数差不多200人以上。根据不同的培训，收费100元至3000元。而培训内容和每天早上在店铺里面学习的并无太大差异。
经过一年多时间，阿觉最终没能坚持下去，此时难以为继的信用卡、网贷已经欠了25万元左右。
解读
怎么区分直销和传销？
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陈雷博对新京报记者表示，直销和非法传销有相似之处，但二者在定义、交易基础、入门费、退货制度、冷静期制度方面有本质区别。非法传销一般规定新加入者必须以缴纳一定数量的加入费用或认购相当数额的产品作为加入公司的基本条件，而已加入者则依靠“推荐”下线人头来获取高额奖金，靠拉人头赚奖金是非法传销的基本特征。
真正的直销活动交易对象是有实际使用价值的产品，而且购买者是最终消费者。
直销企业为何频现虚假宣传和传销？
京师律师事务所律师陈雷博表示，虚假宣传一般具有一定的迷惑性，在化妆品、保健品等领域虚假宣传一般无法直接识别，只有专业鉴定机构才能识别产品的成分，以及产品效果是否与宣传效果一致。此外，虚假宣传还具有一定的隐蔽性，通过人与人直接的传播，很难形成一定的证据，除非有意录音、录像固定证据，未来随着电子证据的广泛采用，将为证据固定提供规范意义上的依据。
陈雷博称，虚假宣传的违法成本极低，可能销售上万件商品，只有几件商品涉嫌虚假宣传被退换，而收益却极高。传销的违法成本就更低了，很多传销领导坚信，只要闹得不够大，执法机关是不会主动查处的，特别是有直销牌照的企业高管，更是有恃无恐，甚至在面对查处过程中，都会拒绝配合调查，隐匿证据，诱导员工等。
但是，查处虚假宣传的成本极高，查处传销更是成本极高，需要大量取证，特别是目前法律意识、法治观念越来越高的情况下，查处虚假宣传和传销需要极高的证据证明力，而先进的侦查技术及手段在查处该类违法或犯罪过程中应用相对较少。
直销行业“变味”原因何在？
陈雷博告诉记者，首先是利益驱动。直销公司通过正常直销模式获得收益已经足够丰厚，但是相对于传销来说，产品销售的利润远远低于空手获得利润，毕竟产品有一个销售和消费过程。而通过传销，可以实现通过“预交产品代理费用”形式更快地获得利润，至于“销售员”是否能够真正拿到产品并实现销售并不重要。
其次是合规意识淡薄。直销企业一旦拿到直销经营许可证，可能就会认为自己做的就是直销，忽略了申请牌照所做出的各种承诺，忘记了直销管理的相关规定。
陈雷博说，直销与传销区分具有一定的复杂性，一般直销企业员工都无法区分直销与传销，为了完成业绩，忽略了直销的实质，仅仅为了实现销售目标，不断扩大提成比例，不断增加销售层级，甚至直接忽略产品的销售实质内容，过于自信地认为直销牌照下的任何销售或欺骗都是合法合规的，而直销企业高管可能会对销售员的管理疏忽大意或放任。
陈雷博认为，打击虚假宣传、打击传销常态化，有利于改善直销行业的合规化，促进直销行业的健康稳定发展。未来，建议监管部门可以联合第三方机构一起参与到直销企业的监管过程中，通过多维度、实时性的监督，约束直销企业按照法律法规运营。
新京报记者 张泽炎 李大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