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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矿难:井下疑遭“冲击波” 遇难者多为外包工

1月14日,神木大柳塔镇殡仪馆内,工作人员所示的登记本上,只有一名遇难矿工家属来辨认遗体。在此处,共停放了7名遇难矿工遗体。

1月14日,神木大柳塔镇殡仪馆内,工作人员所示的登记本上,只有一名遇难矿工家属来辨认遗体。在此处,共停放了7名遇难矿工遗体。

原标题:神木矿难:井下疑遭“冲击波”

1月12日16时30分许,陕西省神木市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井下发生事故。当班入井矿工共87人,其中66人安全升井,21人遇难。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遇难21人都来自连采队(连续机械化采煤队),事发时,该连采队共有23名矿工下井,其中2人逃生。据逃生矿工亲属和两名救援队员转述,事发时井下疑似有“冲击波”,井下巷道标牌和乱石散落。据多名连采队矿工反映,事发矿井平日安全检查相对严格。但也有矿工称,在井下工作时,也有“违规的地方”。

事发当日,央视新闻曾报道称,该事故为井下冒顶事故。日前,榆林市委宣传部回应新京报记者称,暂无法确认事故原因,调查组仍在侦办中。目前,包括百吉矿业法人代表等6名负责人,已被警方刑拘,遇难者家属陆续赶到神木,辨认遗体工作正在进行。有家属称,政府工作人员已开始与其协商赔偿事宜。

眼下,百吉煤矿已经停产,周边煤矿也陆续停工。租住在附近大寨村的矿工们,有的忙着安抚工友家属,更多的,打点家当,做着搬离的准备。

1月14日,百吉矿业附近的大寨村,24岁的遇难矿工程成租住的房间。

1月14日,百吉矿业附近的大寨村,24岁的遇难矿工程成租住的房间。

弃车逃生

1月12日临近下午5点,本应是交接班的时间。

夜班矿工齐勇刚把煤车开进矿区大院,车没停稳就看见井口有工友跑出来,工友告诉他,“井下出事了。”

当时,齐勇所在的连采队有23名队员在井下作业,他们是白班,往常这个时候,差不多收工出井。这是矿上唯一的井口,齐勇介绍,从井口往下,要走进两公里的主巷道,之后有几条岔路通往不同的平面区。他所在的连采队,作业区代号是“506”。

按照神木市政府通报,事故发生在当天下午四点半左右,当时井下矿工87人,其中遇难21人。多名连采队矿工向记者透露,遇难矿工均来自连采队,事故发生地就在“506”平面区附近。而顺利升井的66人,由于作业区相隔较远躲过一劫。

杨川是两名幸存的连采队矿工之一。他在队里做车工,工作是将工作区采出的煤拉到井外的煤库。事后,他曾向同为矿工的哥哥杨华描述了事发情景:当天下午,往返几趟后,杨川负责的工作区的煤已经不够装车。于是,他和其他车工在边上排队等待。之后,铲车工把周边的煤收集起来装车,杨川的车才得以出井。

“等到他再进井,在主巷道上开了一公里多,就感觉到出事了。”杨华称,杨川往里开时,发现能见度越来越低,周围弥漫着烟尘。煤车驾驶室敞篷,车灯和矿灯同时照明时,一般可见度少说有20米。“但开到里面,大概只能看到一米了。”

更让杨川不安的是,巷道墙壁有破裂,路面上多了不少灰和碎石,路边竖立的铁制安全提示牌和逃生指示牌也都翻倒。

杨川进矿不久,但本能地反应,“出事了。”

他迅速将车停下,本想掉头,但后面又开进一辆皮卡。他鸣笛警示后熄火,皮卡也停下。杨川和皮卡司机跳下车,沿着巷道内壁摸索着往外逃。中途,皮卡司机在应急室打电话向矿上报告了此事。

逃到井外后,已经有人准备救援。

事故发生时,杨川乃至距离井口百米的宿舍区,都没人听见矿井内有任何声响。

1月13日,百吉矿业事发煤矿副井硐口拉着警戒线,现场救援基本结束。

1月13日,百吉矿业事发煤矿副井硐口拉着警戒线,现场救援基本结束。

“冲击波”

一名早期参与救援的矿工告诉记者,事发后,他下井清理,“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感觉。”他称,发生事故的是副井一处工作面空区,就是开采后留下的空洞,铲车、小型翻斗车可进出,“空区塌下来的话,那个冲击波就跟气枪一样,瞬间爆发,人就跟子弹一样”。

另一名事发后两小时赶到现场的救援队员称,早期下井救援的同事告诉他,事发后,井下氧气含量很低,里面还停着几辆煤车,附近可见十几具遗体,有些身体有残缺。这名救援队员称,他们下井不久,井内传出两声闷响,随后救援队全部撤出。

此外,有多名矿工向记者提及此次事故时,都提到“冲击波”。一名从业多年的矿工称,按照经验推断,井下发生事故时,可能会引燃采空区积压的易燃气体,从而产生冲击波,强大的冲击力会让附近的矿工难以生还。

事故发生当晚,央视新闻报道此事时称,这是一次冒顶事故。然而神木市政府针对此次的通报中,只透露“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井下发生事故”,尚未提及事故原因。对此,榆林市委宣传部回应记者称,原因待查,“冒顶”一说暂无法认定。

1月14日,记者前往安放遇难者遗体的神木市西沙殡仪馆,该处安置着8具遗体。一名馆内工作人员告诉记者,遗体送去时皮肤都被熏黑,疑似有烧灼痕迹。而在大柳塔镇殡仪馆,记者见到了另外7具遇难者遗体。其中可见一人手臂被烧黑开裂。

神木市东北10公里,低山环绕的大寨村边,就是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所在地。1月14日上午,新京报记者来到百吉矿业公司看到,矿区大门关闭,井口在大院里侧,仍有警戒线围着。

据官方资料介绍,百吉矿业成立于2003年12月,属股份制民营企业。天眼查信息显示,公司经营范围为煤炭开采、销售。政府文件显示,2010年李家沟煤矿项目获同意建设。项目单位为神木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项目建设地点位于榆林市神木。

2010年,陕西省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布《关于神府矿区李家沟煤矿项目核准的批复》(陕发改煤电〔2010〕367号)文件,文件显示,煤矿的生产能力为每年45万吨。2016年时,据陕西省煤炭生产安全监督管理局发布的消息,李家沟煤矿的生产能力已提升至每年90万吨。

1月15日,发生矿难后的陕西省神木李家沟百吉矿业。1月12日下午,百吉矿业突发事故致21人遇难,事后6名相关责任人被刑拘。A14-A15版摄影/新京报记者王飞

1月15日,发生矿难后的陕西省神木李家沟百吉矿业。1月12日下午,百吉矿业突发事故致21人遇难,事后6名相关责任人被刑拘。 A14-A15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飞

“对安全抓得很严”

百吉矿业的生产规模,在秦晋蒙三省区接壤地带的神木市也算得上中等,此前未发生过重大事故。

资料显示,百吉矿业早在2013年,就将生产业务托管给山东鲁泰控股集团有限公司。鲁泰的一名矿工告诉记者,他们公司共有一百多名矿工在百吉矿业工作,都是持证上岗,不少人都已经在此工作四五年,从未发生过安全事故。

连采队的齐勇,在五六家煤矿干过,他觉得,百吉煤矿对安全抓得很严。每天下井前,班长都会给矿工开班前会,告知井下状况,并强调安全事宜。“每天必须去,迟到不去都要罚钱。”此外,矿上要求下井工人佩戴头盔、矿灯、防毒口罩、定位仪等装备,下井前会有人专门检查。作业时也会有专业人员下矿检查,一个班查两次,一天四次。

每天,齐勇都要开车在巷道内往返多次,在他看来,井内墙壁的防护挺结实,通风也好,平时感受不到危险的信号。在此工作多年的矿工杨华也认可齐勇的说法,他称,不少矿工也是觉得安全才常年在此。

据济宁市国资委官网消息称,自鲁泰控股成立以来,连续五年实现安全生产。2018年5月,其所托管的百吉煤矿、亿隆煤矿顺利通过陕西省煤监局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验收。

2018年6月27日,陕西省煤炭生产安全监督管理局官网公布《关于公布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名单(第三批)的通知》,文件显示,百吉矿业为二级安全生产标准化煤矿,享受国家激励政策,其中包括在地方政府因其他煤矿发生事故采取区域政策性停产措施时,原则上不纳入停产范围。

事实上,在煤矿众多的神木,矿难并不罕发。

据媒体报道,2008年7月1日上午,神木县汇森凉水井矿业集团有限公司所属的凉水井煤矿,发生一起井下重大中毒事故,事故先后导致13名工作面检修工人、5名矿中组织自救的职工共计18人中毒身亡。事故发生地是矿井首采工作面,工人们设置了36个炮眼,使用近1800公斤炸药强制放顶,大药量爆破作业后烟尘扩散,工作面严重缺氧,烟尘中存在大量一氧化碳气体,导致18名工人先后中毒身亡。

2016年1月6日上午,神木孙家岔镇刘家峁煤矿发生一起井下塌方事故,并伴有大量烟尘,最终11人遇难。

对于百吉煤矿此次事故,多名矿工透露,虽然目前调查结果还没出来,但有经验的矿工都判断事故存在不当操作。

百吉煤矿从业多年的支护工周明告诉记者,事发当天,自己是夜班,早上九点出井。他的工作,就是在事发作业区附近做支护工作。“表面上看,井下的安全做得还可以,基本符合规范,但在操作中也会有一些违规的地方。”周明称,矿下的违规行为并不严重,可以说是各家煤矿生产时都会触及,但如果遇到“放炮”等操作时,可能就会酿成事故。但对于具体违规行为,他并未说明。

新京报记者从榆林市委宣传部了解到,1月14日,神木市公安局依法对神木市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张某某和神木市百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李家沟煤矿矿长胡某某、安全矿长王某某、生产矿长牟某某、总工程师屠某某、掘进队队长张某某6人进行刑事拘留,并冻结企业银行账户。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当中。

另据榆林市纪委监委通报,1月14日下午,榆林市召开全市安全生产工作紧急视频会议,强调要深刻汲取神木百吉矿业李家沟煤矿“1·12”事故惨痛教训,认真反思全市安全生产存在的问题,抓好全市煤矿安全生产工作。

全市所有炮采、残采和45万吨以下煤矿立即停产,全面开展隐患排查,坚决打击整治违法承包、超能力生产、假图纸、超层越界、私挖盗采、不安全方法采煤等严重违法违规行为;即日起,由市级领导带队,抽调能源、安监、公安、国土等部门主要负责人和技术人员组成4个联合执法检查组,对全市263个煤矿逐一进行排查,并邀请第三方进行评估。不管是国有矿还是民营矿、大矿还是小矿,该限产的坚决限产,该停产的坚决停产,该退出的坚决退出,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带病”组织生产。

外包的矿工队

新京报记者多方采访了解到,除了托管方鲁泰集团的矿工外,百吉矿业还有一批矿工来自“外包”团队。而遇难的21人,大多为外包矿工。

“外包”矿工都来自神木以外地区。杨华、周明、齐勇等人都在其列。“外包”团队中,有运煤的车工,也有在井下作业的铲车工,还有安全员、支护等。

周明告诉记者,此次遇难的矿工,有13人来自陕西汉中。他们算是煤矿的临时工,没有编制,多劳多得。新人进矿,经过安全培训后就可以下井干活。

一位遇难矿工遗留的工作服上,印着“炜源建设”的字样。他的工友证实,这正是“外包”公司的名字。记者查询发现,这家公司注册于2017年,经营矿山建设工程、井下掘进工程等业务。

昨日下午,新京报记者致电该公司负责人陈某,询问矿工外包情况,对方以不便为由拒绝。

齐勇称,鲁泰集团的矿工有正式合同,住职工宿舍,有职工食堂。而“外包”团队只能租住在煤矿边的村子里,其中以紧挨煤矿的大寨村居多。一名村民称,前几年煤矿效益好的时候,村里住满了外包工,有些只能住到其他村子,房租也高过现在。

村子里住的矿工,多是熟人,绕几户人家,不是亲戚就是老乡。如今,大寨村最多的,仍是来自陕西西南汉中市的矿工。杨华说,工友多是农村人,年纪轻轻就下矿,有人来神木落脚后,就会吆喝其他人过来“一起赚钱”。

1月14日,新京报记者在大寨村看到,村里至少停着5辆煤车,敞篷、熏黑、破旧。

齐勇告诉记者,他们每天上班时,就开车下井,把煤运出来,一车拉10吨煤,矿上扣除1吨后,按每吨12元计算工钱。少的三五车,多的七八车,一天最多进账千把块钱。

齐勇这几年一直在煤矿转悠找活儿,一个月前来到大寨村。2万元存款,他花去一万多元买了辆二手煤车。干了一个月后,矿上通知,腊月十七放假。没承想,临近放假了,却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对于矿工来说,井下安全是他们考虑更多的问题。

在大寨村住了3年的丁辉说,跟以前干过的煤矿不同,大寨村租住的矿工流动性并不大,就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个煤矿还算安全。

遇难者刘珉是村里住了六七年的老外包工。家人说,这里曾让他觉得安全。他跟妻子在村子租了间民房,选在靠近马路的坡上,月租300元。

刘珉和妻子似乎做好了长居此地的打算。他还买了辆小轿车,琢磨着接点跑车的活;3个月前,妻子在村里开了一家肉夹馍店,挂着陕西特产的招牌。周明说,刘珉人和善,老乡也会约起来去他店里吃几顿。

事故后的“矿工村”

事故发生当晚,大寨村彻夜不眠。

有人站在山头向井口观望,有人在屋内抽烟等待,也有人冲到井口声嘶力竭。

24岁的程成错过了给女朋友打电话的时间。晚上,他女朋友打来电话的时候,房东告诉她“出事了”,她回了一句“不可能”。

程成在矿上干了两年,攒了点钱,去年过年,他去女朋友家提了亲,打算今年回家结婚。他在遇难矿工里,应该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在汉中老家的妻子也没等到丈夫孙琦的电话。她习惯在丈夫下井前给他发个短信,告诉他注意安全,丈夫也会回一句让她放心的话。到了收工的时间,她就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凑在一起,跟满脸煤灰的丈夫视频聊天。

妻子经常劝说孙琦干点别的行当,但家里需要钱,步入中年的孙琦也没什么手艺。他中学读完后,就跟着家人下矿,从17岁干到30岁。他似乎不觉得苦,村里跟他年纪相仿的,不少下了矿,仅自家亲戚,就有7个矿工。

孙琦妻子说,老家穷,劳力们下矿挣钱多,就常年在外漂着。有时候一个矿干几个月就停工了,就收拾一下去找下一个。

当天深夜,孙琦家人收到消息后,就坐火车赶去神木。一家人被政府工作人员安置在宾馆内住下,之后他们前往殡仪馆辨认了遗体。孙琦妻子称,目前政府人员还未告知调查进展,但已经提出谈判赔偿事宜。双方因为数额问题,尚未达成一致。

昨日上午,新京报记者前往神木市安监局、能源局询问调查进展,对方称需市委宣传部回应此事。随后新京报记者再次向神木市委宣传部提出采访请求,对方则表示,暂不接受采访,等待调查结果。

事故发生4天后,租住在大寨村的矿工们还在等待。矿上差他们一部分工资,他们希望事故调查早日结束,拿到工资后回家。

村里车工的煤车无处安置。事发后神木市及周边煤矿停工,煤车也无人收购。齐勇想着,不行就把铺盖卷儿扎在车上开回去,也好过当废铁卖掉。

有人已经开始打点行李。矿工丁辉扫了一眼屋子,住了3年,好像也没什么家什要带的。妻子安慰他,以后再也不干矿工了,工作危险,生活也难,连买菜都比家里贵,没什么可留恋的。

闲时,丁辉跑到矿区对面的山坡上,对着井口拍了张照,那里贴着一句人人会背的标语:“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文中齐勇、杨川、杨华、周明、刘珉、程成、丁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李明马骏实习生马聪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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