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朱天文:我从卡尔维诺那里得到了书写的巫术与魔法
朱天文,中国台湾女作家,1956年8月生于高雄,祖籍山东临朐。她的父亲为作家朱西甯,母亲为翻译家刘慕沙。
朱天文是淡江大学英文系毕业的。1982年起,她与导演侯孝贤合作,成为台湾新电影的重要编剧之一,同时从事小说、散文创作,被王德威称为张爱玲“张派传人”重要代表人物。
“21大学生世界华语文学盛典”现场的朱天文
朱天文以繁复幽微的意象写作折射出后现代语境下人的生存困境,并以其极具个人性的创作风格和文本内在的复杂性在中国和世界华语文坛上发挥了自己的影响力。
新京报获得授权,全文刊发朱天文在“21大学生世界华语文学盛典”现场的演讲《一个书写者的位置和时间》。
谢谢“21大学生世界华语文学盛典”发奖给我。
之前我仔细阅读了阎连科老师寄来的一叠信息,注意到终评委员是由21位人民大学创作班研究生组成的,这极为特殊。甚至可以说,在国内外我所接触过的各种文学奖,这是仅有的。
首先,大学生。在场出席盛典的各位朋友,对之有何定义?又怀抱了什么样的想象?
在我成长的年代,相对于毕业之后进入社会的复杂纠结,现实生活也日益疲惫石化,大学生意味着纯真和理想性。即便尖锐了、偏激了,都是狂狷者可被欣赏的,人不轻狂枉少年。但现在,我已年过六十,我想换一些词汇来说,感觉若还这样童话般地讲纯真、讲理想性,是很不负责的,也很贫弱无力的。
大学生,现在我会这么说,他站在一个干净清爽的位置上,汉纳·鄂兰(大陆译名汉娜·阿伦特)所说“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的位置。那么大家要问了,是对什么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我回答大家,对声誉,对财富,对权势。
在这样的位置上,21位大学生最终讨论评选和审定,然后赠奖,有此盛典,我感到格外新鲜难得。所以“奖”是怎样的一件事,借今天这场相逢聚会,我们不妨来想想。
就从21位大学生想起。你们不但是大学生,还是创作班的写作生,这让我更感到光荣。我差不多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出版了第一本小说集,到今天,也有快五十年的写龄了。我非常欢喜从你们手里得到这份赠予,这项声誉,或者说这个立即可被见到的“报称系统”。你们若搏斗、努力而且幸运,是的,我用“幸运”二字是因为真的是很难很难,写到此刻我这番年纪时,也许你们跟我一样便十分了然于以下这个故事了。
这是一则奇异时间的传说,出自梭罗的《华尔腾湖》(大陆译名《瓦尔登湖》),请容我转述:
“在库鲁城有个艺术家,渴望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要做一根手杖,考虑到在不完美作品中时间为因素之一,而完美的作品中则没有时间因素,他便跟自己说,这手杖在一切方面都须完美,为它,我可一生不做别的。
“他立刻去森林里找木材,决心不用不合宜的材料。
“他找了又找、丢了又丢的期间,他的朋友们渐渐都离开了他,因为他们在他埋头工作时慢慢老了、死了,他却一刻钟也没有老。他的专心致志、他的决心、他的上扬的虔诚,不知不觉中赋予了他永恒的青春。
“由于他跟时间不妥协,时间便站到一边去,只有远远的叹息,因为时间不能克服他。
“在他找到一切方面都合适的木棍之前,库鲁城已经变成了远古的废墟,他坐在一堆石块上剥棍皮。在他赋予木棍一种恰当造型之前,坎大哈王朝结束,他用棍尖在沙上写下王朝最后一人的姓名,就继续工作了。在他把木棍打磨光亮之时,却已不再是北极星了。在他装上金环并在顶端镶上宝石之前,梦已经醒了又睡了好多次。”
你们看,何等样的打造功夫,连时间都只能让开站到一边去。
二十多年前我写《荒人手记》,最后结束说:“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书写,仍在继续中。”整本小说如果有主题,也许即是抵抗时间,抵抗遗忘。
十年前《巫言》出版,我出门跟读者见面,几次访谈下来,发觉总是拿波赫士(大陆译为博尔赫斯)的小说《歧路花园》(大陆译名《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发挥。写作的时候自然是不知而行,行于所当行,写完了算后见之明吧,也自我解剖,我提出分析,《巫言》的书写是,零叙事。
好,现在先问,什么是叙事?
我想,叙事是时间的推进。
在无穷止的时间因果迷宫里,书写者试图整理出或设计出一条线索,拉着往前走,走出迷宫,这可能是最简单的叙事结构。但零叙事,以之写长篇,这表示不循线索,时间停顿了?表示不找出路,任其乱迷?
乱迷二字,源自台湾一位了不起的重要小说家舞鹤,他有部长篇就叫《乱迷》,完全是高度自觉于此的一次热情、激进的书写。而这样的书写,难道注定只能是一次野心雄心的失败实验吗?——我由衷主张,与其为娴熟重复的成功鼓掌,应当勇敢鉴别出富有意思的失败并赠予奖赏。
那么《乱迷》,或者相较之下缓和多了的《巫言》,究竟想要实验什么?实验一种有无可能的、能把时间变成空间的“歧路花园”。
歧路,意指歧出了叙事时间。
一歧再歧,歧往的每一处,都是繁花盛开的花园。换言之,把推进的时间变成无与伦比的空间,流连其中,我们观之不尽、赏之不完、遂而忘返。
这个书写的巫术魔法,更早了,我是从卡尔维诺那里得到点拨的。卡尔维诺的《写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书里举出“离题”。作为书写策略,离题,是为了要繁衍作品中的时间,拖延结局,一种永不停止的逃逸。可逃逸什么呢?当然,死亡。
淘淘而逝,时间,即死亡。卡尔维诺说,如果直线是命定的,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即直线,那么偏离,就能将此距离延长。如果这些偏离变得更迂回缠绕,更复杂莫辨,以至于隐藏了线性的轨迹,也许时间就会迷路,我们就能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偏离之中让死神找不到。
离题成为主题。让叙事呈现为零,为永恒的当下,为人类学细节的再现。我曾用这个角度来说明我父亲朱西甯八易其稿、最后十年第九次开笔在写的《华太平家传》,写了五十五万字未完,他是用我们这个“实然”世界的材料,在打造他心目中那个“应然”世界的熠熠梦土了。晚年的他,当他说“我是写给上帝看的”,为父亲不平的朱天心直接呛“你也太抬举上帝了!”但就在此刻,我亦才忽然明了,对这位专注打造梦土的书写者,时间也只好叹息着站在一旁。
这是我的榜样,一个书写者的独特时间,和他绝无仅有的位置。他想着一部作品,也同时想着一个世界。
所以又要请出我钟爱的人类学家利瓦伊・史陀为我做注,他与卡尔维诺,他们的书,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拾起来一看,永远灵光闪闪,再再启动我写作的欲望。利瓦伊・史陀说:“我对技艺情有独钟,这是人类在几千年时间里创造出来的无可替代的最伟大成就之一,它形成的基础是人对自身在宇宙之中地位的一种认定。”人在世界为自己找到的位置,其完整感,其稠密坚实感,其笃然不畏不惑感,令一切的报偿在这里都已经获得了。“我是写给上帝看的”,父亲所揭示者,原来如此。
如此追索下来,似乎奖这件事,帝力与我何有哉,奖誉与我何有哉?那,倒又不是。
回到开场所提,大学生的位置,一个对声誉、财富、权势没兴趣,无利益,不参与的位置。其实这个位置,大家驰骋一下想象,不正是上帝的观看位置。降落于人间,不就是史官,一个史官应然站定的位置。“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史官自成一系甚至一代代相传的独立家族或学门,隔离于权势和财富之外不交流,唯以专业来工作。史官把原本纪实性的书史工作,加进了对错是非善恶的反省,改正了实然发生之事,成为一个“报称系统”。这是春秋之笔,乱臣贼子惧,帝王都怕的。
而上帝,就更激切了。为了不让正义等于强权,让善可以干净地成立,便要用上帝、一个更高更公正的评鉴者来替代人。上帝的归上帝,西泽的归西泽,山中宝训的思索便是发生在耶稣与世俗权势、财富的划清界线之后。
好了,没料想讲到宗教和历史了。这两大报称系统,于21世纪世界是平的全球化的今天,还管用吗?事实上,以上所举词汇与内容,皆来自一本刚出版的书,《我有关声誉、财富和权势的简单思索》,作者谁?唐诺。
此书真正关心的只是声誉,却用掉三分之二的书在搏斗,以穿过财富和权势交织纵横的密林,这倒恰好佐证了声誉这东西在今天的处境和实况。但何以要写一本书,这样苦苦地盯住声誉爬梳?书里说了一则老笑话,声誉只是一根绳子。
“你怎么会被官府抓去?”
“我拿了人家一根绳子。”
“才一根绳子也报官?”
“绳子另一头系着他们家的牛。”
声誉是这根绳子,它本身也许毫无价值还带点做张做致,但它系着很多有价值的人和事。
声誉往往呈现了这种悖论,真正最该赋予声誉的,也许正是那些并不在意或喜欢声誉的人。对声誉的脆弱、不确定和其经常性虚伪的警觉,对声誉总妩媚地侍奉着财富和权势的厌憎。但是,此书仍执意为声誉辩护,因为声誉单独地探向应然世界,联系着也相当程度决定着,我们对应然世界的必要思索及其可能的数量、幅度、范畴和内容——简言之,那头牛。
我们不能只有一个实然世界,一个只有当前的薄薄存在。何况当前,不正是昔日人们的未来,很大一部分不正是昔日人们对应然世界的坚持、争取及实现?常常,我们不自知地不也都是往昔某个思想者、某个智者的信徒吗。
那么,我们就要让声誉独立出来,保护它成为一个报称系统。
让善的心志、善的珍稀能量有机会构成某种生生不息的最起码的循环。有人见到,有人露出笑容,有人可以说说。在财富和权势统治的实然世界里,我们奋力留下一些应然的事物。
在这样对声誉的思辩基础上,奖,作为一种报称系统,是有意义并且也有责任的。我高兴接受它,谢谢你们的赠予。
编辑:寇淮禹,沈河西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