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90后”翻译家文洁若:我得活到110岁
“我去把我的假发拿来。小孩什么时候照都好,老人就不行。”得知采访要拍照,文洁若主动要求戴上假发,刚穿着干活用的蓝色衣服的她马上换上了红色外套。“(假发)买来3000多块,一直管修,负责到底……嘿嘿”。
由翻译家文洁若翻译的芥川龙之介《傻子的一生》最近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收录在《企鹅经典:小黑书》丛书中。文洁若,翻译家,生于1927年,被称为中国翻译日本文学作品最多的人,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松本清张等日本作家的作品都经由她的译笔传入中国。而她的丈夫是已故著名翻译家、记者、作家萧乾。
《傻子的一生》,作者:[日]芥川龙之介,译者:文洁若,中信出版集团
借着新译作出版的机会,新京报记者与企鹅图书的两位编辑来到文洁若北京的家中,拜访了这位年逾九旬依然笔耕不辍的“90后”老翻译家。
村上春树等人也就那么回事儿吧
文洁若翻译的作品以日本现代文学为主,她认为今天的日本文学不如过去,这个时代太平顺了。谈到大江健三郎,她说:“大江健三郎被捧得那么高,我怎么觉得也没什么了不起,你觉得大江健三郎棒吗?”
当代日本作家里,文洁若也翻译过渡边淳一的《魂断阿寒》。文洁若说她见过一次渡边淳一,告诉他鲁迅、乔伊斯和他一样,早年都是学医的,“这两个人都是大家,他听了当然很高兴。”
渡边淳一一般被视为通俗文学作家,但文洁若也不觉得他被低估,“也就是这么回事,写什么爱啊自杀啊什么的,无伤大雅吧,没有伤害中国人的地方。”
而说到村上春树,文洁若也很耿直,她认为村上春树不怎么样,但对于村上春树反对战争这一点,她很欣赏。民族情结、国家情结构成了文洁若文学观的重要方面,比如她谈到太宰治的时候,说本来以为他不关心国家,但后来读到他专门写到鲁迅,才意识到太宰治也关心国家的问题。
“现在把张爱玲捧得一塌糊涂,张爱玲在写作方面很厉害,可是最后为什么老觉得这个人生充满了虱子?”文洁若表示不理解为什么今天这么多年轻人喜欢张爱玲,她觉得张爱玲不如丁玲。
“比如她的《金锁记》,写一个女儿原来抽大烟,后来戒掉了,她的男朋友来看她,正在楼下等着时,这位母亲却说:她得抽几口才能下来呢。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吓跑了。后来儿子结婚了,母亲又挑拨离间。把人性写得这么阴暗,有什么意思呢?相比之下,丁玲的作品至少健康、爱国。”
接着,文洁若就向我讲起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有一次,她亲眼见到一个日本士兵在电车上试图当众强奸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而她那个时候十五岁。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坐电车了。在她眼中,文化大革命时虽然抄家挨斗,但也比抗日战争时期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战败那天,文洁若最高兴。她向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美国人去参观广岛的二战陈列馆,用英文留言:You deserve it,my uncle died in the Pearl Harbor(你们活该!我的叔叔还死在珍珠港了呢)。
虽然目前正在忙着翻译太宰治的《晚年》,但文洁若也不忘了吐槽一下他:“我不怎么喜欢太宰治,怎么写的都是自杀呀。芥川龙之介自杀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母亲就是神经病。”
“反正也就这么回事儿”,这是文洁若的口头禅,对于芥川龙之介她也作如是评价。问到她喜欢谁,她说松本清张倒是翻了不少。
除了日文作品,文洁若也翻译过英文作品,比如与萧乾合作的《尤利西斯》以及独译的《莫瑞斯》。《莫瑞斯》是一个同性恋主题的作品,文洁若谈到,当年福斯特把英文版底稿给萧乾看过,萧觉得虽然写的是同志,但写得干干净净。
“过去有人老说,我翻的都靠萧乾改。他去世以后,我翻的才是我自个儿的,对吧?”
问到自己众多翻译作品里,最满意的是哪本。文洁若很笃定地说是《尤利西斯》和《莫瑞斯》,但她说得很谦虚,只是表示“还可以”。尽管她说自己日语比英语好很多,但最满意的作品反而是翻译自英文的作品。对此,她迟疑了几秒,恍然大悟地说:“呃……诶?对了对了,居然都是英文的。因为日文的,弄了半天没什么反响。”
尽管最满意的是两部英译作品,但文洁若说英文作品基本不翻了,“竞争不过,人家名声比我大呀,我英文不行。”
得知新出的她参与翻译的《企鹅经典:小黑书》第一辑10天售出了10万册,文洁若非常高兴,“是吗?真不错。只要我能健康地活着,一天一天积累出来就不错,是吧?”
虽然思路清晰到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文洁若还是忍不住感叹,相比过去,她现在的工作效率已经远远退步了。“那时候只有礼拜天休息,一个礼拜一共七天,我能翻出3万字来。现在翻3万字,我得翻半年!”
一工作就不想念萧乾了
1999年,萧乾因病去世。文洁若家里挂了一张萧乾年轻时在英国的照片,那是几年前开萧乾研讨会的时候放大的。
文洁若家的萧乾照片
“钱钟书夸过他,说萧乾英文好,有才华,可惜不会保护自己。盛年时,过于锋芒毕露。他老捅娄子,比如说郭沫若‘称公称老’。他就说人家萧伯纳90岁了,还在那关心国家大事,结果咱们这儿呢,年过50就称公称老。”
但文洁若承认,萧乾没有她能忍,没有她坚强。
“红卫兵斗了我一下,让我戴一下高帽子,他受不了,他就要自杀,回头我老说,多亏了在夏天搞文化大革命,因为不许关门,这要是冬天就早死屋里了。傅雷不是在屋里死的嘛?”
在文革时,萧乾试图自杀,她用英文对他说:“我们要比他们活得更长久(We must outlive them all)”。文洁若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四人帮”之流。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跟萧乾都没说过,我怕吓着他。”聊着聊着,文洁若主动自曝。
“文革快结束的时候,因为我家里没挂主席的照片,我就赶快让女儿去王府井请了十张毛主席像,那时候不叫买,叫请。我原来挂的都是圣像,还有一幅黄永玉画的颐和园,我就把毛主席像放在黄永玉的画、圣象后面。结果抄家的时候就说,你们竟然让这种东西来压着毛主席。”
文洁若回忆,当年她和萧乾一起合作翻译时,整个房间就像一个车间:房间里挂了一根绳,绳上挂着很多小夹子,一人译完,即夹在绳上,呼啦一拽,文稿即滑到另一人身边,这位再把文稿取下修改。文洁若主要负责“信”,即准确,而萧乾负责“达”和“雅”,也就是润色。
我问她,现在还会经常想起萧乾吗,她淡淡地说:“我工作啊,工作就不想他了。我工作就是为了他工作呀,我不是给他出全集嘛。”
我得活到110岁
文洁若现在住的房子是1983年搬进来的,萧乾去世后,她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问她子女会不会担心,她说,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喜欢独居的一个原因是觉得屋里人一多,她容易受影响,因此连小时工也没请。她也不想搬去美国和子女住。她大姐从三十岁起定居美国七十年,劝文洁若不要去美国生活,一去那边就懒了。
“我大姐没出国前还写小说,在大公报上发表过,可是到了美国,她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我在这边退休工资一个月八千多,所以我离不开北京”。
问她一个人生活,儿女都不在身边,平时磕磕碰碰怎么办,她很笃定地说“我不会磕到碰到”。文洁若已经十年没有去过医院了,上一次去医院还是因为在路上一个小青年把她撞倒骨折。
文洁若家里有一个坏了的冰箱,她就把一些文件和书籍都塞在冰箱里。家里堆满了书和文件,几乎没有可以坐的地方,平时她就睡在沙发上。虽然屋子里很乱,但她都清清楚楚记得哪本书放在房间的哪个位置。
我问她,萧乾在的时候,家里是不是也这么乱。文洁若很认真地说,“不是,那个时候家里有一个大的桌子。萧乾爱收拾,他要不收拾也会请人来收拾。”
家里桌上摆的全家福
文洁若谈到一个老熟人,大家管那个老太太叫高级老太太,高级在天天喝龙井茶。
“你觉得你高级吗?”我问她。
“我不高级。我是低级老太太,我什么都不讲究。”
“你看,这个王守鹏73岁就死了,我给写上……哎,都死了……这个王丽云,我的同学,81岁。”文洁若拿出她供职过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员工花名册,在每个已经去世的老同事的名字旁边,她都写上了生卒年月。
花名册上,文洁若在每个已经去世的老同事的名字旁边,都写上了生卒年月
在《忆故人》一书里,文洁若自嘲自己笨人有笨福,所以长寿。与她有交往的同代人多数已经故去。但说到这些生死大限的事,文洁若一点感伤的情绪都没有,反而笑着说:“杨绛很不错,活了105岁,我得活到110岁,你们都能看到(那一天)。”
作者:
新京报记者 沈河西
编辑:
周之文
校对: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