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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金庸已逝江湖远 武侠谁堪接班人

原标题:2018,金庸已逝江湖远,武侠谁堪接班人

记者/杨宝璐、石爱华、曹慧茹、佟晓宇、史向召

编辑/刘汨 宋建华

白马最终没有把他带回中原。

2018年10月30日傍晚,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在香港养和医院去世。据称,他在走的时候,还在跟一位亲友视频电话,听着听着,溘然长逝。

媒体和粉丝们很快聚集到养和医院门外,还有粉丝举着手机公放《沧海一声笑》,表达对他的缅怀。

这是传统武侠小说的中坚力量纷纷离开的时代;1985年,古龙去世,乔奇撰写挽联“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2009年梁羽生去世时,是同事兼好友金庸为他送行:“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辈,亦狂亦侠亦文好朋友”,如今金庸仙逝,堪与他并肩、为他作挽联者,已无其人。

能配得上的,或许只有早年读者送上的一副集名联,亦不够对仗工整,却是流传最广、最能体现他书中侠韵: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一个恣意瑰丽的江湖时代,落幕了。

▷2004年8月12日,金庸在香港寓所接受北青报采访摄影/崔峻

▷2004年8月12日,金庸在香港寓所接受北青报采访 摄影/崔峻

一场比武触发的新武侠发展

老报人罗孚或许没想到,自己是那个将武侠文学推向顶峰的人。

1954年,香港武术界太极派和白鹤派发生争执。先在报纸上互相攻击,后来发展为摆擂台比武。

江湖气,这在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是非常重要的一种气质。解放前后,不少内地的武馆迁到香港,在方寸天地里进行武术教学。彼时,香港武馆林立,甚至有一条街上都是武馆的景象,此次太极和白鹤两派文斗之后变武斗,在香港引起轰动,由于香港当时规定不让打擂台,双方的擂台还转移到了澳门新花园,由澳门名士何贤先生(澳门前特首何厚铧的父亲)主办。

这场擂台赛雷声大,结束快。两个回合,太极拳掌门人吴少仪一拳打得白鹤派掌门人陈克夫鼻子流血。但媒体看到了民众的兴趣所在,《新晚报》顺势开启了武侠小说连载,比武第二天,一则刊登武侠小说的预告,把梁羽生推去了写稿,第三天,《新晚报》果然推出了署名“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龙虎斗精华》,一时人人争读,梁羽生声名日隆。

后来,梁羽生新作品青黄不接了,罗孚就找到查良镛,让他写武侠连载。

金梁二人不仅是同事,在很多事情上志趣相投:都爱下棋,爱读武侠小说,读到酣畅处,还要切磋一番。但对于这个题目,他有点为难—— 1948年,查良镛一句广东话都不会讲,背起行囊来香港《大公报》任职,当记者。写小说还是零经验。勉强报个题目,没想到几天后,一位老工友直接上门催稿:当晚9点前,必须拿出1000字的稿子来,否则第二天报上就要“开天窗”。

于是有了《书剑恩仇录》。第一部小说,取材于查良镛童年听过的故事:在老家海宁,有这样一种说法,乾隆皇帝是海宁大户陈阁老的孩子。

1955年2月8日,《书剑恩仇录》开始在《新晚报》连载,从此,金庸成为更为人所知的名字和身份,以及一个符号。那一年,金庸三十一岁。

1960年代的金庸与电影《神雕侠侣》的演员合影

1960年代的金庸与电影《神雕侠侣》的演员合影

内地开禁

其实,此类题材,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史记》中,还专门为荆轲、聂政等刺客立传。此后,侠客一直是历朝历代的文学素材,到了民国时期,武侠小说异军突起,借助评书的形式盛极一时。帮助李安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卧虎藏龙》,就是民国作家王度庐的作品,三十年代后,北派五大家成为了武侠小说界的最高成就。

但在内地,金庸的武侠小说却一度被禁。孔庆东还记得,在他的学生时代,金庸作品还没有正式的出版社出版,“我们都是在地摊上凭着个人的兴趣去读,然后同学们在一块讨论,觉得这是一流的文学,这是可以跟这个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并驾齐驱的”。

邓小平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在中国大陆最早的读者之一。直到1981年,邓小平提出,“愿意见见查先生”。7月18日,他就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接见了金庸,交谈中,邓小平提起了金庸父亲的事,劝他“团结一致向前看”,金庸亦回复:“人入黄泉不能复生,算了吧。”

1981年,是中国通俗文学开始全面开花的年代。一本由三名曲艺家借钱创办的杂志,在湖北武汉悄悄地面世,那就是《今古传奇》。那一年,李逾求刚刚出生。

这一次会见之后,金庸的作品慢慢解禁,传入内地。李逾求看金庸很早,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看《射雕英雄传》。遇到不认识的字,还得查字典。等到把金庸所有作品都看完之后,上小学的孩童就变成了读初中的毛头小子。

那一次会见后,社会风向也在悄悄转变,浙江海宁当地组织对查枢卿当年的案件进行复查,最终发现是冤假错案,最后由海宁县人民法院撤销原判,宣告查树勋无罪,给予平反昭雪。

金庸手书,将自己的14部作品化作两行诗

金庸手书,将自己的14部作品化作两行诗

大陆新武侠,能革金庸的命吗?

书是解禁了,但彼时,武侠小说在老师和家长眼里,仍被归于无助于学习的一类“闲书”,李逾求看得早,没影响学习,读大学时,他遵从了时下流行,读了理工专业。

但少时读武侠小说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向往武侠的种子。毕业之后,李逾求没有成为一名工程师,而是到了《今古传奇·武侠版》,当了编辑。

李逾求还记得,那时候《今古传奇·武侠版》开会,没有不讨论金庸。提起关于金庸每一个话题和人物,都能达到全员参与的程度。“讨论金庸,就像呼吸、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熟记十四本书每一章题目不算本事,李逾求告诉记者,杂志社有名同事,《射雕英雄传》倒背如流。

彼时,榕树下、天涯论坛、晋江网站等知名文学网站,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写作者。而恰逢那批看着金庸武侠小说的70后、80后写作者成长起来,《今古传奇·武侠版》给了他们创作的空间,一大批作品得以在杂志上连载。

在那一批作者中,几乎没有不受到金庸作品的影响的。作家凤歌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金庸的写作技术。在他看来,金庸是“中西叙事方法的集大成者”,“金庸以后,我看到这么多作者作品,我觉得能在写人叙事方面能超过金庸的,还没看到过。”

毫无疑问,那是武侠小说在内地市场上的新高峰,凤歌的《昆仑》一度销售高达80万册,成为当时大陆新武侠的标志性事件。

2008年,在“第三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暨黄易武侠文学特别奖”颁奖典礼上,武侠小说作家步非烟语出惊人,提出“要敢于革金庸的命”,一时舆论哗然。尽管后来步非烟澄清称,“革命不是打倒,是对金庸先生一种深层的敬意”,有人赞同,但仍有不少人认为她出言轻狂。

反对声里,既有大陆新武侠的作者,也有金庸的读者和研究者。北大中文系教授孔庆东称“我读了金庸的小说后感到绝望,写得这么成熟全面,后人应该怎么超越?”

近年金庸因身体状况很少露面,这是微博发布的与家人庆生的照片

近年金庸因身体状况很少露面,这是微博发布的与家人庆生的照片

武侠的没落与消解

“必须替步非烟说一句,她不是要革金庸的命,而是要革金庸作品的命”,十年之后,李逾求为这件事再下注解。“这是对金庸非常大的肯定的,同时,也要认可我们作为新人,会有这样超越他的机会和可能性。”

随着网络小说的兴起,写作者的准入门槛降低,试图写武侠小说的人也多了起来。如果说研习金庸需要大量的知识做积累,那么模拟古龙写法,似乎要简单得多,只要控制住每段字数、文字故弄玄虚一些就够了。但很快,这种写法就被相关编辑禁止——“不收古龙风作品”,编辑们私下会吐槽,以为古龙风很好模仿,实则是画虎不成。

“武侠小说的天花板就是金庸,如果不能突破金庸或者超过金庸,其实在武侠上就达不到那个境界,但是突破超过金庸谈何容易,就像打篮球,你想突破超过乔丹也不容易。”凤歌说道,“所以,如果只是从武侠方面来超越非常难。”

李逾求不认为存在所谓纯粹的超越,但要抱着“不以金古(金庸、古龙)为师,要以金古为师兄”的态度——“他们是我们师兄了,我们要去寻找我们共同的老师,探索武侠共同的精神源头。”

这场探索伴随着他从编辑李逾求变成了主编李逾求,又离开杂志社,成了隐遁江湖的“求叔”,但他觉得,对这个问题的认知反而越来愈清晰:“想超越金庸古龙梁羽生,或在局部超越、或在某个维度上超越,不能为了超越而超越,而要立足于对江湖的升级,把这个江湖迭代成世界。”

凤歌的理解与李逾求不谋而合。多年写作让他感受到,单纯试图用纯粹的武侠来突破是非常难的,如果想有所突破,就要用到其他形式,架空历史、科幻,悬疑等等,让武侠作为一种元素去嵌入到其他小说中。

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天花板,最终,大陆新武侠不少作者都转向了奇幻类题材,但这并未能挽留新武侠小说的颓势,2012年,《今古传奇·奇幻版》因经营亏损问题宣布停刊。

武侠小说,可谓成也金庸,颓也金庸。在被他提高到一个难以突破的层次后,连他自己都选择了搁笔。

1972年9月21日,《鹿鼎记》在《明报》上刊登完最后一节,金庸就此封笔,止步15部长篇1部短篇,1427个江湖人。

金庸自己亦觉得痛苦。每一部小说,他都力求有所变化,15部之后,“很多事情都写过了,再写下去就重复了”。

此后,他对作品进行了两次修订。金庸的小说有三个版本,1955年至1972年的稿件称为旧版,主要刊在报刊上,也有单行本;从1970年起,金庸开始着手第一次修订,用时10年完毕,是为新版,被称为《金庸作品集》;到了1999年,金庸重新开始修订工作,是为新修版(或世纪新修版)。

这个武侠世界一经建立,便被人们反复讨论、挖掘,直至每一寸都被解读无数遍。2005年,百度贴吧成立“金庸吧”,粉丝们在这块自留地里讨论一切跟金庸有关的问题和细节,甚至“跨书”,讨论天龙八部里的萧峰和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谁厉害,抠语言文字,利用物理和数学专业来分析。但似乎到最后,连这样的细节几乎也被讨论尽了。

甚至连他的作品,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改编,到现在已超过百次,如今,编剧们想破脑袋,也只能在形式上有所突破。

2018年春节刚过,编剧晓静(化名)接到了改编《射雕英雄传》的任务,这促使她又捧起书,重新读了一遍。

晓静告诉记者,大师的长篇作品,如果做成电视剧,还原度非常高的,“譬如朱茵版的《射雕英雄传》,甚至连台词都与原著相差无几”,但这个体量,对于电影来讲无疑太多了,需得做一些取舍。

她压力不小。改编名家作品很容易被骂,因而编剧在改编时,不管怎么改,内核和主线剧情一定不能变。

随着他的作品被改编次数越来越多,留给编剧发挥的余地也越来越小,一旦改了其中一个,就有蝴蝶效应,得去改别的,“原著粉绝对是要寄刀片的”。

故事主线不能动,编剧只能从细节或旁支来挖掘新点。服饰对话、机巧招数,延伸主要在视觉效果上。“以前,表现降龙十八掌,就地上一个土烟炮,扬起一堆土,现在特效技术好了,可以从视觉上以很多种形式来呈现降龙十八掌”晓静介绍道,“一方面要大胆写,另一方面也要惜字如金,在商业跟艺术之间寻找平衡。”

2005年去宁波探班,与导演张纪中合影

2005年去宁波探班,与导演张纪中合影

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有作家将金庸的作品集比喻成“鲸落”——依托于他的武侠小说,衍生出一个包含着影视、音乐,游戏,甚至研究等一系列文创产品。

60年代末到80年代,邵氏电影在香港独占鳌头,金庸的作品,则是其重点开发的大IP,“老怪”徐克独辟蹊径,用另一种方式去演绎了金庸作品,在银幕上留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林青霞版“东方不败”。但这版电影却引得金庸不快,从此再不授权给徐克。

那是港片风姿绰约的年代。后来,网上评选出港剧四大经典美人场景:朱茵眨眼,青霞饮酒,祖贤穿衣、张敏回头,其中两部都源自金庸的作品。

在跟金庸武侠作品相关的衍生品中,黄霑的《沧海一声笑》有着最闪亮的光芒,当时黄霑为徐克的电影《笑傲江湖》写主题曲,一共写了七个版本。前六个都被徐克毙掉,到了第七版,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中国古乐府中的“宫、商、角、徵、羽”,将其翻译成简谱中的1、2、3、5、6,再配上歌词,古典大气的感觉一下就出来了。

迄今为止,《沧海一声笑》有10多个版本,有许冠杰的粤语版;许冠杰、午马的国语版;但最出名、最为人乐道的,当属黄霑、徐克、罗大佑合唱的版本。三个人喝得醉醺醺进了录音棚,歌唱得荒腔走调,节奏都不一致,中间还夹杂着笑声,但那种恣意,令不少人竖大拇指:这才是江湖。

又是多年以后,在《2018歌手》的舞台上,说唱歌手Gai的一版《沧海一声笑》又收获了惊艳目光。人们发现,原来在原版《沧海一声笑》飘逸之外,这首歌也可以挖掘出另外一种气质。

相较于港台,内地对于金庸的作品的解读的确气质迥异。这要得益于好山好水好风景的优势,自从1999年,张纪中代表央视以一元价格买下《笑傲江湖》版权之后,内地版的金庸作品翻拍,就走上了一条“具有内地特色的金庸片道路”。从九寨沟到小天池,内地版的金庸剧,不仅带火了一众演员,也带火了国内不少景区。

10月30日晚七点,影视剧制作人樊馨蔓收到金庸逝世的消息。她很快给金庸夫人和秘书发了信息过去,许久没有收到回复,樊馨蔓心里一沉。

去年秋天,樊馨蔓和两位朋友前往金庸先生家中,商谈《连城诀》电视剧和《天龙八部》电影的版权合作。她就发现,半躺在沙发上的金庸,不像以前那么健谈。

晚上10点半,樊馨蔓发布微博悼念这位多年好友,“1998年心怀敬意的相识,2017年香港最后一面的记忆。20年的友情,历历在目。20年痴心查先生的江湖,至今不改。武侠世界有情有义,填补了现实无力的苍白。怀念您,金庸先生!”

湖北襄阳的城墙下,市民们为金庸点起白色蜡烛。这座城市在他的小说里被提起200多次。

这该是最大规模的一次粉丝的致敬了。上一次,还是2014年,百度贴吧“金庸吧”里还发起一个抄书的活动,为金庸贺寿。375名参与者一人一章,抄写金庸的小说。“纯手抄,错一个字就不要了”,这本合集一共抄了一万多页,快递给了金庸。

“金庸先生不在了,好像一部分青春也不在了。”贴吧吧主“黄蓉”告诉记者。9年前,她加入了金庸吧,几经努力才拿到名字为“黄蓉”的ID——这是她最喜欢的金庸人物,去年她刚刚当上吧主。

在凤歌看来,如今金庸小说在影视剧和游戏方面的影响,正在变得越来越小。“其实就是不看金庸小说的这代人已经长大了,他们的影响力开始出现了,说到底,金庸小说还是上个世纪的东西。”

“很多人甚至搞不清楚射雕、神雕和倚天屠龙记的关系”。晓静说。毫无疑问,编剧们也在努力调和口味,挖掘金庸作品中,更贴近年轻读者和观众的东西。2018版《神雕侠侣》的编剧“闻情解佩”告诉记者,在这一版的改编过程中,尽量挖掘提升郭襄、郭破虏等热血少年的民族大义精神,力求能找到引起00后共鸣的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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