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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一位诗评家坠落于地

原标题:四年前,一位诗评家坠落于地

四年前,2014年10月31日凌晨,诗人、诗评家陈超从公寓十六楼跳下,坠落在水泥地面,在诗歌界引起震动。

西川曾在给陈超的信中说:“你是我最敬重的批评家和诗人。”“作为当代最有见地的极少数几个诗歌批评家之一”(于坚语),陈超在保持独立人格的同时,与许多诗人保持着长久密切的友谊,其诗歌批评也对不少诗人产生了直接影响,他的“离场”无疑使中国诗坛少了一块重要拼板。因他离开的方式,他的死在读者中引起种种猜测:抑郁症、先天智力障碍的儿子造成的生活压力……此外还有关于“诗人之死”的讨论。然而,就像陈超好友、诗人王家新所说,他并不想把陈超的死与“诗人之死”扯在一起。“自杀”也是永远无解的谜。而对逝者最好的纪念,自然是去了解他,阅读其文本。四年后,陈超学生、诗评家霍俊明便用一本传记《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给了我们契机。

陈超(1958-2014),诗人、诗歌评论家,曾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现代诗学、现代西方哲学。著有《生命诗学论稿》《中国探索诗鉴赏辞典》《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中国先锋诗歌论》《当代外国诗歌佳作导读》(上下卷)等。图为2011年9月在韩国,诗人蓝蓝拍摄。

1958年10月27日,陈超出生于山西太原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在那个特殊年代,陈超的童年不会缺少饥饿,但也同样“富裕”。由于家庭影响,尤其受到有着文学梦的母亲影响,陈超从小酷爱读书,十几岁便开始写旧体诗。1972年,高中未毕业的陈超成为下乡知识青年,生活虽贫苦,但丰富的“地下阅读”为他日后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75年,陈超进入石家庄拖拉机厂的齿轮车间,两年多后,1978年初,陈超考入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幸运的是,那也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期。

大学时期,陈超开始自觉性地创作诗歌与评论,终其一生。他摒弃掉书袋式的、词语堆砌的评论,而是用诗人的敏锐感受力和文本细读的方式解读诗歌,并创造了独属自己的诗学体系——生命诗学。虽然因“诗评家”身份过于显著,陈超诗人的身份几乎被忽略,但其诗歌与理论一直相互滋养、并行不悖,最终,他完成了为诗的一生。

至于引起他人讨论的死亡方式,他也许早已料到。在1993年的诗中,他写道:

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

但我的旅行存在于另外的向度

也许,他现在就在“另外的向度”存在着,这一向度,可能就是他的诗歌,他的诗学。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是我读起来最疼痛的一部书。一个发了疯的写作者,差不多是在用燃烧的字词紧张、迫切、痉挛式地诠释着一个殉道者爆炸式的一生。

我不得不一次次中断,力图在空隙中用阅读让-保尔·迪迪耶洛朗的小说《6点27分的朗读者》来减轻我的疼痛。然而,这部小说中却出现了一个名叫朱塞佩的纸浆公司的工人。他在清理图书粉碎机时失去了双腿,双腿被搅碎在了纸浆中,而由这些纸浆生成的纸张,则印成了一本名为《从前的花园与菜园》的书。他认为这本书里有着他的“骨与肉”,遂开始搜集此书,收回自己失去的“骨与肉”,让自己重归于完整。霍俊明不是朱塞佩,但朱塞佩这个虚构的人物形象,却在我的眼前一再地与霍俊明重叠。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致力于将殉道者“粉碎的身体重新抬回地面”,但霍俊明同时又将自己撕裂了存活在文字中间。两份剧痛由一束诗歌的圣光融汇在一起。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

作者:霍俊明

版本: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8年8月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忠贞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伤心。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1990年4月

将自己当做陈超的命运伙伴

树立陈超存在于文字中的墓碑

天蝎座、失眠、抑郁症、自杀……霍俊明将自己能够查找到的与它们相关的伟大灵魂一一邀请至陈超的身边。狄兰·托马斯、西尔维娅·普拉斯、哈罗德·布鲁姆、罗伯特·洛威尔、海子、顾城……这当然不是红色雨棚下或西郊墓地上的一次聚会,不是。他们是一群将神谕、天堂之火和生命诗学熔冶为一支火炬,高顶在头顶上互相传递的不死者,天各一方,却视世界为一张圆桌,一个壁炉,一部诗集。他们各自弃世,但又在对方的身体上生还,循环不息,一直是漆黑人世领空上不会熄灭的路灯。陈超飞升至他们中间,霍俊明只是一个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使者。

陈超在讲课中。

《除夕,特别小的徽帜》

她老了

十年前,他已撒手归去

刚才,这个生养我的老妇人

双手各端一杯红酒

与对面空虚的座椅碰杯

现在,她独自躲进厨房

摩挲着那把只剩下二分之一的菜铲

(孩子们多次想扔掉它)

被他俩的岁月磨小的,特别小的徽帜

沙漏中

盐粒簌落

来路茫茫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厚达648页。几乎每写一个章节,霍俊明都要写到2014年10月31日凌晨陈超往生的那一刻。那一刻如火山喷发,所有的热烈之物若桃花般迸射在天空的天花板上,决绝、遽然、短暂,但它也一定是有着隐秘的步骤,负重、疾病、尊严感丧失、自责、容不下个体瑕疵,乃至对疾病的误判等一系列公开和未知的元素,均是滚烫的岩浆,一步步推进,最终促成了那向着天空的一场自我清空的怒放。

没有预兆,如他的诗歌拔地而起,奇幻瑰丽,斩钉截铁。不留半句遗言,如他的诗学,另起孤峰,别开生面,自成绝响。一头“温顺的狮子”一步步走到悬崖上,完成了纵身一跃。这一跃,这一场清空式地怒放,因其在转瞬之间,因其散发着末日的气味,从而在霍俊明的世界中变成漫漫长夜。霍俊明坦诚地引用了伊丽莎白·布朗芬的言论:“关于死亡的艺术再现激动人心的一点在于,它让幸存者替代性地体验了死亡……”。这个言论,与霍俊明自述中陈超走后他长时间反反复复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灵肉历程结合在一起来衡估,我发现,写不写这一本书,霍俊明都把自己交了出去,不仅仅只是“体验死亡”,而是将自己当做了陈超的命运伙伴。

陈超手稿《霏雨中登石人山》。

“自杀”让陈超脱离绝望(假如他真是因为绝望而自决),而绝望由霍俊明主动继承了下来。这不是一份师生情谊所能决定的,骨头冷硬如霍俊明者,两者之间须得存在一次隆重的灵魂交割仪典,须得有前者对后者的洗礼、碾轧、重构与传灯,当然也得有后者对前者发乎于内心的精神世界的遵守和拓疆。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乃是陈超存在于文字中的墓碑,筑墓人与守墓人由霍俊明一个人担负。因此,以诗歌筑墓,以诗学筑墓,以爱和人品筑墓,加上那大地上的一座,陈超是一个有着五座墓碑的人,或许更多。我的诗人朋友费嘉离世一年后,我写过一首纪念他的诗,其中有几句:“你已经去了天国/我还在人世上漫无边际地找你/这苟活者的偏执显示了活人的心病不轻……我甚至对你死亡的过程/对你人潮汹涌的葬礼,也充满了羡慕……”。感受与霍俊明有相同的地方。

与陈超的灵魂达成一致

世上唯一可以进入陈超灵魂的人

2006年前后,林建法先生主持的《当代作家评论》组织了一个关于我诗歌的评论专辑,其中一篇《“融汇”的诗学和特殊的“记忆”——从雷平阳的诗说开去》,是陈超先生手笔。他从“融汇”与“记忆”论我,当时我被吓了一跳,认为他目光如炬,一下就找到了我写作的策源地。尤为重要的是,这篇文章里,他是第一个对我写作的“综合能力”作出充分肯定的批评家,等于在我的心脏上安装了几台马达,“命令”我继续动力十足地写作。如此知遇之恩他赐赠过无数人,我不因为自己只是其中的一个而认为分量不重,重,非常重。

霍俊明,诗评家、陈超学生,《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作者。

一个以山峰为道路的人,他送给每一个人的礼物都必然是山峰。所以,后来的两次见面,也就是我们终于面对面地坐下,我的记忆中,他均无心于闲聊、酒席,而是坐在我的对面从他的口袋里不停地把火焰、冰山、燕鸥、海啸……摆放到桌面上,他的肯定与激励,充满了召唤与接引。面对这么一个身上带着彩虹或鹊桥的智者、美的信徒,我受益良多。特别是其对生命诗学、噬心主题和独立人格之于诗人的洞见与阐释,令我如见一线天光。也难怪霍俊明会说,写这本书时,“我的心一直是悬空、倒挂、焦虑的,甚至有时候很烦躁。”为什么?因为他得与陈超的灵魂交流、交锋、达成一致并设定诗学中新的高度,而陈超又时时俯视着他、逼问着他,甚至有些时候还对他的智识与答案不满意,天秤两端,霍俊明感受到了自己的轻,得继续往自己的衣袋里多放些砝码。

《劫后》

朋友,风大了

你可以把声音略高些

在这老县城偏西的旅店

我没想到今夜如此踏实

青砖炉膛红彤彤

老酒刚刚喝一半

剩下的时间,足够我把讲述完成

真相,应由目击者说出

直捷,寒冽,荦荦大端

像深夜拨开门栓的手

用力均匀,又使谈话进入危险

两个男人亲近于审慎中不会太久

率直的话语,会使一方难堪

它简单又不可丈量

比刀锋走得更慢更坚定些

一种巨大的势能,压向过分缩小

朋友,谢谢你承认了怯懦

在火炉旁饮酒,却被我的讲述冻得哆嗦

我依然天真偏执,热爱自由的生活

现在,我已将最后的讲述完成

狂飙骤止,凝神谛听春天的心脏

此书也就因为有着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较量而格外抓人心,格外有质量。不少人写过西南联大的那一群民国大师,很难找出一本可以让你读得下去的,原因就是作者与大师不匹配,写不到大师们的灵魂里去。灯塔耸立,不得其门,只能绕着灯塔转圈子。与此相反,霍俊明也许是人世上唯一可以进入陈超灵魂的那个人。

为雕刻陈超

选择万有、万象和万物作为背景

我读书从来不愿在书上画杠、圈圈子、作批注、写体悟,阅读此书却破了自己的习惯,画了很多杠和写了不少的瞬间感受在上面。原因当然是由于霍俊明的赤诚、无私与奋力。一方面他毫无保留地贡献出了他和陈超的诗学观念和审美理想,另一方面他还将他花了大力气搜罗、整理、形成体系的世界范围内有关诗歌的精辟论断和诗歌华章,既理性又失控地呈示在了每一个章节之中。为了雕刻陈超,他选择了万有、万象和万物作为背景,而这些背景竟然如此地光芒四射,灿如星空。陈超有不朽之作《那些倒扣的船只》,他找来罗伯特·勃莱的不朽之作《圣诞驶车送双亲回家》做伴;陈超言及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求真意志、童年经验之于写作者的意义,他迅速找来布罗茨基、伊丽莎白·毕肖普对此作出备注;那些仿佛就是为了呈现陈超而产生的,能让人狂喜或沉痛的闪光的论语和诗句更是俯拾皆是。

陈超日记内影。

《沉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汉语新诗的现状和国际诗歌的现实,系统、客观、准确地在陈超的四周画卷般展开,而且没有影响到作为风暴眼的陈超精神与世俗形象的还原与重塑。那个顽劣的山西少年、坐在红旗与锣鼓堆中初恋的宣传队队员、在文学母亲的启蒙下开始写古体诗的文青、知青、大学生、温顺的狮子、情郎与爱人、孝子、优秀的父亲、北方冬夜的诗人、冥想者、抑郁症患者……自始至终都能从星空里跃起,从激流与巨浪间独立地抽身而出。这繁复的简单,类似于给一个远航者在所有的海岸上都建起了码头和灯塔。霍俊明的书写,给了我一个百宝箱,也给了我向他由衷致敬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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